赫連洲一走進牢房,四周便安靜下來,隆慶緩緩抬起頭,霎時間瞳孔猛顫,驚恐萬狀。一旁的鐵架上擺放著各式刑具,黑壓壓的,帶著森然的血氣,赫連洲的視線在鐵架上掃了一圈,而後停留在鷹爪鉤上,尖銳無比的鷹爪鉤可輕鬆剔斷人的手筋腳筋,是最趁手的刑具。納雷替他拿起,鐵器碰撞出幾聲脆響,叫人毛骨悚然。隆慶一改昨日的淡定,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見……見過王爺。”赫連洲問:“胡商究竟是什麽人?”隆慶不答。赫連洲眸色一冷,抬腳將他踹到火架邊,隆慶毫無防備,亦無還手之力,隻捂著心口劇烈喘息,尚未說話,先噴出一道鮮血。“你的妻兒是不是在對方手中?”隆慶猛地抬頭。“通敵之罪,夷滅三族,哪怕你一句都不說地死在這裏,你的妻兒也逃不過,”赫連洲俯視著隆慶,眉上的刀疤積滿陰沉,道:“你應該知道,我不會放過額爾古一族的任何人。”赫連洲微抬下巴,納雷便走上前,給隆慶上鷹爪鉤。隆慶怛然失色,片刻後,牢房裏傳出陣陣淒厲的慘叫。不到一盞茶的時間,隆慶已經脫力,他雙瞳失神地倒在地上,嘴中囁嚅道:“不、不是胡商,王爺饒命……不是胡商……”赫連洲俯身細聽。隆慶強撐著力氣,一字一頓道:“是祁人,是祁國皇帝身邊的掌案太監,他讓我在蒼門關劫殺公主。”赫連洲倏然蹙眉。納雷更是震驚:“什麽?”掌案太監隻傳達君意,若真是他找到隆慶,以重金相脅,也就是說,是祁國皇帝授意隆慶在路上劫殺祁國的公主?納雷難以置信:“嘉屏公主是宣帝最寵愛的女兒,怎麽可能派人殺她?”隆慶顫聲道:“是掌案太監姚忠德,他和小人約定了,若事成,他將在陰山關的牙石洞裏等候小人,然後帶小人一家三口前去祁國,更名改姓,予以萬金,此生再不回北境。小人以命擔保,絕不敢誆騙王爺。”赫連洲掀簾而出。三月的塞上仍然籠罩著凝滯的寒氣。納雷還沒回過神,“王爺,這”“做兩件事,”赫連洲顯得冷靜許多,旋即發布指令:“第一,領十來個人喬裝打扮,帶著隆慶去陰山關牙石洞,見那個所謂的掌案太監姚忠德;第二,若隆慶所說是真,抓到姚忠德之後,調查清楚,在沒有通關文牒的前提下,他是怎麽進入北境的。”“是,屬下這就去辦。”赫連洲回頭看了一眼黑的牢房。他囑咐納雷:“不要打草驚蛇。”“是。”赫連洲離開牢房,往南邊的主營帳走。士兵們穿著單衣在盤營裏訓練,練習陣法和弓箭,見到赫連洲,他們紛紛加快了動作。突如其來的“山匪”,攪亂了和親的進程,這讓赫連洲感到分外煩躁。當然,他也從未期待過和親。距離那場血流成河的蒼門關之戰已經過去半年,時間的流逝比想象中更無痕。半年前赫連洲本想趁勝揮師南下,直奪龍泉州,但因太子嫉妒,在宮中異動頻頻。為保北境的穩定,赫連洲無奈接受了祁國的議和,退兵回到西帳營,休養生息,一休便是半年。赫連洲經過訓練場,場上的狼旗在風中颯颯作響,將士們的口號聲更加響亮。士氣依然高漲。赫連洲想:不管這位祁國公主如何,都與他無關,仗還是要打,龍泉州他勢在必得。還沒走到主營帳,就有士兵來報:“王爺,不知您昨日帶來的貴客是什麽身份,她”士兵一臉為難,欲言又止。“怎麽了?”“她……她用水太厲害了,左將軍不知道從哪裏帶回來一個人,自稱是那位貴客的書童,一進營帳就開始打掃,沒到半柱香的時間,已經搬了三桶水進去了。床板要洗、茶台要洗,還要灑水除塵,那書童還讓我們再燒三桶水,說貴客沐浴要用,小的也不知該不該聽,該不該給,還請王爺定奪。”赫連洲一聽到那人的事就要皺眉頭。小命差點兒都要丟在蒼門關的人,吃塊狐狸肉就要吐半天,現在還有力氣撒野?他往關押林羨玉的營帳方向走。.阿南把三條床板卸下來,一條條清洗擦幹。又把茶台擦了一遍。林羨玉在旁邊手舞足蹈:“……他就抬起胳膊,把長槍投出去,就正好插在那隻沙狐的肚子上,狐狸當場就咽了氣,他直接用匕首劃開狐狸的肚子,切了塊肉,放在火上烤,天呐!他全程不說一句話,就像一個劊子手,我從來沒見過像他那樣冷酷的人。”阿南好奇:“沙狐的肉好吃嗎?”“不好吃!又苦又硬又髒!”林羨玉叉腰道:“肉怎麽能不醃一下就烤?”“殿下吃了嗎?”林羨玉心虛一瞬,“……吃了。”他為自己找補:“我那時候太餓了嘛。”阿南笑了笑,把擦布洗淨,擰幹水,繼續把茶台,又問:“殿下,你說的這個人,真的是懷陵王赫連洲?”“是啊!”林羨玉拍了拍胸脯,呼氣道:“幸虧我機敏,告訴他,我是祁國禮部主客司司務程遠霖,如果被他知道我男扮女裝替公主出嫁,我的下場一定比那隻狐狸更慘!”阿南直起身子,將林羨玉的裝束從頭看到腳,疑惑道:“他信了?”“他當然信了!不然我能活著到這兒?”“如果他沒看出您是男孩呢?”怎麽誰都這樣說?林羨玉氣得直抽氣,“阿南,你胡說什麽呢!怎麽看不出來?我聲音這麽啞,胸脯這麽平,赫連洲怎麽可能把我看成女人?除非他這輩子沒見過女人。”話音剛落,門簾被人掀開。林羨玉循光望去,看到了赫連洲。目光相接的瞬間,林羨玉嚇得臉色發白。他終於明白為什麽別人都說赫連洲是活閻羅,此刻赫連洲望向他的眼神簡直能將他殺死,他連連往後退,顫聲道:“我不、不是……”赫連洲忽然想起隆慶那句:祁國皇帝的掌案太監找到我,讓我在蒼門關劫殺公主。原來如此。祁國皇帝以“男替女嫁”敷衍議和,私下卻勾連北境的叛匪,想掩埋真相,還想把劫殺公主的罪過安在北境頭上。赫連洲冷眼望向麵前這個本該死在蒼門關的人,刻意不去看他眸中盈起的淚。原就是替死的幫凶,何必裝得楚楚可憐?第6章 山銜落日,天光將盡。西帳營的主帳裏,兩側的火盆正熊熊燃燒,火舌飛舞般跳躍,映照著營帳牆上各式各樣的獸皮裝飾和不遠處的紅纓狼頭鏨金槍。赫連洲隱在火光之後,居高臨下地坐著。林羨玉跪在地上,因為太過恐懼失去了所有反應,不哭也不鬧,豆大的淚珠綴在眼角,卻久久沒有掉落,他整個人都僵住了。臉色還是慘白的,沒有半點血色。赫連洲看向林羨玉的臉。初見時他毫不懷疑地認定這人是女孩,那條金鑲玉腰佩更證實了“她”的公主身份。可自從知曉了他是男人之後,再看,竟也能看出幾分男人的輪廓,譬如個子高些,眉毛粗些。不過,男生女相又如何?無非是更增添了赫連洲的怒火。祁國自詡為書禮之國,行事卻從不光明磊落,二十七年前如此,二十七年後更甚。此前是赫連洲大軍壓境,直逼得祁國狼狽投降,就連議和書都是祁國禦史跪著呈上來的,“進貢金銀、公主和親”,議和書上寫得明明白白。待赫連洲退了兵,祁國皇帝立即跟他演一出“狸貓換太子”,這就是祁國口中的世世交好?“還是一如既往的狡詐。”赫連洲忽一開口,瞬間把林羨玉懸在眼角的淚珠嚇得落了下來,滴在裙擺上。他哆哆嗦嗦地抬起頭,剛碰上赫連洲的目光又慌忙低下頭,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烏力罕已經將禮隊找了回來,禮隊的主管謝仲勤一見到林羨玉便痛哭流涕,跪在他身前說:“見到殿下平安無事,微臣如釋重負。”林羨玉連隱瞞身份的時間都沒有,他被迫承認了自己的身份,承認男替女嫁。“我……”他想說:我是無辜的,錯不在我,皇上以恭遠侯府百餘人的性命相要挾,逼我替他的女兒出嫁,我也不想出現在這裏的,我更不想騙你,求你饒我一命。可是說了有什麽用?赫連洲會放過他嗎?不會的,赫連洲隻會罵他是軟骨頭。他怕極了,五髒六腑都在恐懼中攪動糾纏,呼吸時斷時續,他連跪著的力氣都沒有,片刻後跌坐在地,眼中光亮漸消。“要殺要剮,你隨意吧。”他說。赫連洲冷聲道:“我為何要殺你?你可是祁國言而無信的明證。”林羨玉驟然抬頭,對上赫連洲狠戾的目光。赫連洲說:“我不僅不會殺你,我還要拿你傳告四方,讓全天下人都來看祁國的笑話。”林羨玉這才知道赫連洲有多恨祁國,他不能因為自己的莽撞冒失,造成兩國再次生靈塗炭。他想起前日在沙漠裏,赫連洲為他烤狐狸肉時的照拂,心裏生出一絲希冀。他顫聲說:“求你……求你不要……”"怎麽,”赫連洲輕笑:“你穿著女人的衣裳嫁過來之前,從沒想過自己的結局?"林羨玉被赫連洲輕蔑的語氣激怒了,那絲幼稚的希冀徹底熄滅,長久以來壓抑著的憤恨瞬間噴發。他掙紮著起身,死死瞪著赫連洲,怒道:“這世上難道隻有兩國相爭,隻有打打殺殺嗎?你這個活閻羅,你要是真想打仗,何必拿我做托辭?早知如此,我還不如死在蒼門關!”“你本就該死在蒼門關!”赫連洲拍案而起:“裝什麽可憐,你難道不知道自己死期將至?祁國皇帝為了掩蓋男替女嫁的真相,買通了北境的山匪在蒼門關劫殺你,還妄想把這盆髒水倒在北境頭上,陷北境於不義之地,用心如此險惡,你敢說自己毫不知情?”林羨玉完全蒙了,他隻覺得耳邊嗡嗡作響,竟什麽都聽不真切。赫連洲掃了他一眼,想起他吃狐狸肉時的可憐樣子,冷聲問:“你收了祁國皇帝多少好處,甘願替他女兒送死?”“你說什麽?”林羨玉怔怔地望著他:“買通……山匪……劫殺我?這是什麽意思?”赫連洲皺眉問道:“你不知情?”林羨玉還是一臉茫然。赫連洲便將來龍去脈講給他聽,林羨玉還是不信,他連連後退,反複說:“這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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