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侍衛扶下馬車,理應向兩個人行禮,可他猶豫片刻,卻是一個禮都行不出來。他從未對拓跋梟講過禮數,而北疆王,他們未能在戰場上一對一分出勝負,他不甘心行禮,對峙片刻,他先開口,“在下身子被劇毒摧殘,彎不下腰,今日先失禮了。”北疆王收回了揚起的手臂,麵對這樣的陸棠鳶也神色如常,“自少年時你就不曾對本王行禮,料你今日也不願折腰,罷了,心不誠,行禮也無甚意義。”“王上大度,在下佩服。”陸棠鳶嘴上說著恭維話,腳上警惕地離北疆王遠了些,不著痕跡地站在了拓跋梟的側後方,“不知王上召在下前來所為何事?”“你不必如此,這裏是神廟,任何人都不允許在此傷人。既然神明都已經原諒你的罪過,那前塵往事便一筆勾銷。”北疆王轉身麵對神廟中央的神像,“梟兒說,他的失蹤中斷了北疆天下一統的大計,現在他回來了,要為此事贖罪,再次起兵。而你,會站在北疆的陣營。”“當然。”陸棠鳶沒有猶豫。北疆王沉默一瞬,側回半個頭,“你是大崇族人,大崇皇室是你的父兄姊妹,你這是造反,是弑父殺親。”“誒,王上說錯了,怎會是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呢?這叫大義滅親。”陸棠鳶的嘴角是上揚的,身為大崇皇族血脈,說起攻打大崇的事,卻是壓不住的興奮。他不自覺上前了一步,把拓跋梟的半個身子擋在了後麵,“有陸弘這樣的皇帝在,大崇遲早要改朝換代,百姓的血早晚都是要流的。在下與阿梟不過是順承天意,推進明君取代陸弘的過程,替天行道殺了那卑鄙暴君!”“如此善事,何需猶豫?”他的表情裏透露著戲謔,顯然對自己的強詞奪理異常清晰明了,偏就要如此大言不慚。北疆王不吃這套,“從那日神罰你攔祭台開始,本王就知道你滿腹歪理邪說。”他揮袖轉身,看著陸棠鳶的眼睛,確信這個男人未因自己弑父殺君的離經叛道行經有絲毫愧色,失望地瞪了自己兒子一眼,甩袖轉回身去,“不,早在你進北疆談判時本王就知道,你總有自己一套胡攪蠻纏的理,隻有這小子深信不疑。”“哦?拓跋锪霆,我稱你一句王上,你還真當自己是正人君子了。”他顧念著拓跋梟在身側,顧念著此時所在之境不是自己的地盤,沒把話說得太狂妄,但也足夠難聽,“你捫心自問,你真的不想擴張北疆領土嗎?”北疆王並未回答這個問題他怎會不想,男兒永遠誌在四方,他們一直流傳下來的祖訓,就是身為王要保護子民,曆代先祖將祖訓理解為偏安一隅,而拓跋锪霆的祖父則理解為對外擴張。因為他們開始知道,在千裏野林之外,許多外邦人有了更鋒利的刀劍,有了能發射火石的炮筒,有了殺人於無形的各種藥粉,也有了能頃刻間治病解毒的神秘藥方。他們固守一方,斷絕了與外界的來往,逐漸落後於外界,如果真有一天外敵入侵,他們的蠻力可能就不足以對抗了,如果有一天外界的疫病傳入,他們最原始的藥草,或許也會無力回天。他的祖父做出這項決定時也受到了諸多反對,一直到邊境三十二城歸屬北疆時,仍有朝臣持中立態度,直到後來拓跋梟的失蹤,“外攻派”徹底失勢。但此一時彼一時,北疆富饒,也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許多草原已經開始變作荒沙,許多水源也成了泥漿,他們在安於此處,等同於自尋死路。他們急需一個理由重新外攻,而拓跋梟的回歸正是完美的理由。他們唯一的顧慮大概就是戰力了。當初與大崇交戰僵持不下,就是因為他們封閉太久,許多武器蠢鈍,麵對陸棠鳶靈活的兵法以及影衛隊出神入化的刀法、暗器,他們應對不暇,隻是靠著血脈上的強壯力量上的優勢在消耗作戰。而陸棠鳶是能解決這一顧慮的。“既然王上不喜歡道貌岸然,那我們就明明白白地做些惡事吧。”陸棠鳶再度上前,說起這些他有把握的事情,他有籌碼的事情,便不再膽怯,“北疆連天陰雨風沙,王上很清楚再退守一方不是長久之計,千裏野林之外,土地廣闊富饒,卻多的是無人之境,不就是為我們北疆準備的嗎?”他也不僅是為了自己的仇恨。北疆被野林保護的太好,他也是到了境內才知道北疆已經開始荒蕪,若早知道,他定不會出征北疆,畢竟等他們坐吃山空更容易些。現在他也算是設身處地為北疆考慮,陸弘的自私自利可以輕易決定殺死數萬大軍,不管世道才能,一味為自己的“兒子”鋪路,不如讓北疆替而代之。武器都是後天可以精進的,血脈天賦是無法逾越的,如果擁有同大崇一樣的甚至是更好的武器,北疆就是天生霸主。上天既然賜予了北疆人天賦,應當就是這個意思。“我從大崇帶回來的宋循善機關,王誠是刀法第一,落月是暗器之首,而我熟悉大崇領軍的各項兵法。”陸棠鳶將外攻的優勢條件一一擺出,“你們的神明接納了我,不正是在提醒你時機到了嗎,你說呢?王上。”北疆王脖子上的青筋暴露了他已被陸棠鳶的話語燃起熱血,“你為何願意如此。”“嗯?”陸棠鳶一怔,他隻隨心而行,沒什麽道德觀念,他心裏有了恨,就要發泄出去,管他是造反還是碾死一隻螞蟻,他想做就要做。但在外人看來,尤其是北疆王這樣有血有肉的人看來,造反確實是太大的,需要慎重決定的事情,需要一個堅定理由的。這大概也是陸弘自己種下的惡果,陸弘給他重重精神磨難,又造就了昭貴妃的扭曲冷漠,總之有如此一雙父母,便不能怪他無情無義。該給北疆王一個怎樣的理由呢?“至於為何…”他絞盡腦汁,最後退了幾步,曲肘搭在拓跋梟的肩膀上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哥哥…”拓跋梟轉頭一臉感動,世界上大概隻有他將陸棠鳶的鬼話奉為圭臬。北疆王看著不爭氣臉紅的兒子,卻是臉都要綠了。陸棠鳶又添一把火,“沒錯,在下可能是中美人計了。”北疆王:……【作者有話說】北疆王:我信你個鬼第62章 索取“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陸棠鳶,我希望你現在是一個守信的人。”北疆王十分心動陸棠鳶開出的條件,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有陸棠鳶肯出手,北疆就不必再費心鑽研,準備時間一下子縮短,勝率也提高不是一星半點。唯一的變數就是陸棠鳶。在北疆王的觀念裏,連平民百姓背叛朋友、商人背叛盟友、士兵背叛將軍,都是需要萬千心中鬥爭的,陸棠鳶作為一國皇子,甚至是最接近帝王之位的皇子,如此拱手讓江山,也絲毫不提事成之後自己要的權位,總是讓他覺得不確定。他的這些顧慮,陸棠鳶是清楚的。陸棠鳶雖道德層麵欠缺一些,但他很清楚那些“正直”的人心中作何想法。“王上,你可以不相信一個惡人的承諾,但你一定要相信一個惡人的仇恨和報複心。”無需多言,這是比什麽條款約定都要板上釘釘的。他覺得任何一個人同他經曆相同,都不難做出現在的決定,於是偏頭問拓跋梟,“你有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你父王嗎?”“沒有!真的沒有!”拓跋梟眼神清澈,搖頭堅定,“你不讓我說的事情,我一個字不會多說。”“... ...。”陸棠鳶覺得拓跋梟距離即為北疆王還要走很遠的路,“我何時不讓你說了?”“那些事情令你那樣傷悲,我怎會私自將你傷疤在外人麵前揭開。”拓跋梟就連說這句話時,眼神裏都透露著滿溢出眼眶之外的心疼,連北疆王都成了他的外人。陸棠鳶歎了口氣,不知該氣還是該喜,放在一般情況下確實如此,那是最摧毀他自尊的事情,如若將一切內情公之於眾,日後好像誰都可以借此在他的傷口上灑下一壺濁酒,啐上一口唾沫。但是他永遠是前進的,隻要目標確定,那麽不管是他的傷痛還是他的籌碼,都要作為磚石鋪就他通向目標的路。北疆王的信任就是他十分重要的磚石之一,為此,他願意獻出自己的自尊裂縫作為此塊磚石的原石供給打磨。“大崇帝王是斷袖,為了自己那閹人姘頭的兒子,與我母親生下我,我的整個前半生都是作為火力吸引而存在,我平內亂征外僵,三番幾次與鬼門關擦肩,打下的太平盛世卻是給別人做嫁衣。”他說著,眼底禁不住泛出濕潤的水光,鼻腔酸軟到喉腔,“我願意同王上袒露所有,自我們交手第一次我就深知王上是頂天立地的男兒,不是陸弘那般小人,我知道王上會理解我,不會把我的苦痛當作笑柄,對嗎?”他與北疆王可以是死敵,更可以是最好的對手,當對手有了共同的敵人,便是最佳盟友。或許北疆王也是這樣想的,不再背身對他,放下一身莊嚴殺氣走到近前,“你是個有才幹的孩子,既與梟兒締結紅玉之盟,就是我拓跋锪霆的兒子。”“額...”陸棠鳶慷慨激昂的眼淚霎時間風幹了,北疆王登基育嗣早,如今不過三十餘五,勉勉強強比他大上十歲,倒是真算不上長輩,要不是關係複雜,他們大概能結拜個...兄弟?他深深懷疑北疆王是在公報私仇,對著拓跋锪霆叫父王,是他這輩子斷斷做不到的事情。“倒也不必如此,王上,我們會是最好的盟友。”北疆的陰雨天仍未消散,話音落,一陣冷風夾著濕潤吹入神廟,冷氣在他身側兜了一圈,陸棠鳶克製不住地打了個抖,嗓子馬上變得幹癢,捂著胸口咳出聲來。“父王。”拓跋梟第一時間抱了過來,他站到陸棠鳶後側方去擋住風口,“哥哥大病初愈累不得,今日到此便罷,可好?”見北疆王點頭,他直想矮身把陸棠鳶打橫抱出去,可他的哥哥要麵子,也不情願他做些親密舉動,他隻能像個隨從一般,虛虛攙扶著陸棠鳶的小臂,扶著他一起坐進馬車裏去。厚厚的馬車隔絕了冷風和小雨,連趕車的木輪軋石聲都不甚明顯,他輕聲問陸棠鳶,“哥哥,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除了你的仇恨,讓你願意幫助北疆的原因裏,也有我的一份,是嗎?”實話是沒有。但陸棠鳶也沒有那麽無情無義,拓跋梟願意不計前嫌,一次次舍命,就算他對愛情無感,也該有點良心。以後還要和拓跋梟共處很久,還要讓拓跋梟行軍領兵,他沒有任何理由去破壞拓跋梟積極的狀態,戰場上一丁點分神都是要命的事情,閑著也是閑著,哄小孩兒的事他隨口就做了。“當然,全北疆我唯你可信,不為你還能為誰。”拓跋梟果然很高興,自己坐在那邊臉頰肉都被嘴角推上去了,說話跟唱小曲兒似的抑揚頓挫,“等我們回都蘭殿便飲血治療吧,我割破手臂給哥哥放進杯子裏,不會多。”陸棠鳶也是想說這件事,“你玩膩我了?”“什麽?”“阿梟,我說過很多遍了,我真的很想要快一點恢複,也是真的不怕過量,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陸棠鳶不厭其煩地重複自己的訴求。他的身體,他的哭喊,他的失控,都可以是他前進路上的磚石,他不會認為將一切奉獻給自己的目標之路是犧牲,相反,他會因為每一塊磚石的落地成路而滿足驕傲。或許這就是不擇手段的最佳解釋,離目標更近了就好。“哥哥,我們慢慢試,總會試出最合適的血量”“不會。”陸棠鳶斬釘截鐵地打斷他,“我每日都會恢複,每日都會有藥草留下的藥效被融合,你永遠試不出最合適的結果,隻能越來越保守,越來越慢,我不想等。”講道理這件事情他已經做過太多遍,罷了,他還是換一種方式吧。總以為拓跋梟恢複記憶就能聽人話了,但拓跋梟仍舊稚嫩,感性大於理性,王權霸業小於愛情。麵對被情情愛愛占滿的腦子,他也隻能學那矯情做派,“阿梟,你覺得自己恢複記憶之後,對我真的沒有變嗎?”拓跋梟並攏四指,“向神明起誓,我對哥哥始終如一。”“不,你變了。”陸棠鳶現在扮起這可憐模樣簡直是如魚得水,臉色蒼白,唇無血色,無精打采,聲音微弱,時不時還要帶出兩聲皺眉的咳嗽,“從前在大崇是在我的領地由我主導,你對我整日跟隨,現在你把我圈在你的領地,明知我傷重無法外出,卻整日留我一人。”“因為你知道我沒能力跑,我完全受製於你,便不對我費心了。”“不是的哥哥...我哪有、我沒有...”拓跋梟急得語無倫次,他仔細分辨著陸棠鳶的表情,是真的傷了心,還是在耍什麽鬼主意。他的哥哥太聰明,又太不要命,他得仔細分辨好,才能替這個瘋魔的男人做最好的打算。“哥哥,你不要東扯西拉,你現在經脈脆弱,副作用很危險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不是君子,我有仇當場就要報。”陸棠鳶在心裏暗罵,恢複記憶後還真是不好糊弄了,無所謂,他拿捏得了拓跋梟的情緒,“那日大崇大殿裏,是你沒有保護好我,不僅沒幫我殺了陸弘,還讓我中毒,現在又阻礙我恢複。”拓跋梟對於這樣的罪責無從狡辯,失落地低下了頭。而陸棠鳶繼續挑些真話混著假話說,“你給我王妃的位置,卻隻有在每日傍晚才回都蘭殿,花枝招展地從外頭回來,緊接著就蒙頭大睡,任誰看了都是你在外頭養了新歡,我在家裏坐冷板凳。”拓跋梟尚存稚嫩少年氣的臉皺皺巴巴,被陸棠鳶一通控訴搞得無措,一邊覺得形勢棘手,一邊又覺得高興。前一段時間的陸棠鳶總是死氣沉沉的,甚至是有些忍讓和膽怯的,可是今日,看到陸棠鳶與父王談話,到了他有把握有野心的領域,那個在大崇叱吒風雲的九殿下好像又回來了。薩日說得對,他心疼陸棠鳶身體不堪勞累,不給他放王妃的權力,不讓他處理政務,反倒是磨滅了陸棠鳶的光彩,陸棠鳶本就應該站在朝堂之上,又或者用一柄利劍橫掃戰場。他高興於真正陸棠鳶的回歸,可又發現自己從小時候見陸棠鳶第一麵起,就注定了要任其擺布,麵對恢複元氣的陸棠鳶,他一點也硬氣不起來。隻能蒼白地重複著,“哥哥,我沒這樣,饒了我吧。”他也聽得出陸棠鳶話裏的誇張成分,可誇張隱匿之下哪怕有萬分之一的真實情緒,他也不想放過,陸棠鳶給他的任何圈套他都願意進入,他選擇陷入這場“情殺”。陸棠鳶跟他拉開距離,抱臂靠到馬車一角去,翹著腿斜對著他審問道:“沒這樣?那你說,每天穿這麽好看是去見誰了?”“見你,哥哥。”“放屁。”陸棠鳶抬腳在他膝蓋內側踹了一腳,沒了內力,這一腳如同撩撥,“你日落西山才見我一麵,晚膳都不曾與我同食,穿給我看?你恢複記憶不代表我傻了。”“我真的是給哥哥看的!”他坐直身子攥住陸棠鳶的腳腕,用自己的腿麵給陸棠鳶墊腳,讓陸棠鳶靠得舒服些。他看得出來,陸棠鳶靠過去不是全然想擺個審問的姿態,他是出來這一遭太累,已經有些坐不住了。不論是蓄意給他找個罪名,還是真在乎他到底去了哪裏,他都會仔細同陸棠鳶解釋:“哥哥,我答應你要殺回大崇去,可北疆軍兵避世多年,雖有訓練但也要慎重準備,每日我破曉時分便會去軍營排演陣法,訓練步兵刀法和騎兵劍法,訓練完一身臭汗怎麽見哥哥。”“所以每日我都備了兩身衣服,沐浴完才回來見你。”他說起來還有點無奈,“北疆男子成婚前是不允許著裝華麗的,但我們也算成過婚了,就想著穿些有紋飾的衣裳,讓哥哥多喜歡我些。”可是陸棠鳶不僅沒多看他幾眼,還起了反作用,叫他們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