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河已經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冰上有少年在冰嬉,也有小孩在瘋跑,還有一些蒙麵的閨秀,和相攜的伴侶,或立或行。謝霓虹正在放煙花,旁邊還有形影不離的宋千帆三人,正在緊張地看著她點炮撚子。焰火滋滋的時候,少女便立刻捂著耳朵匆匆跳開,在一旁跳著叫著去看衝上天空的煙花。一片喧囂之中,謝令書則心事重重的靠在冰畔的一顆枯樹上,偶爾左右查看,顯得沉靜而謹慎。溫別桑徑直朝他走了過去,開門見山:“你怎麽了?”謝令書掃了一眼承昀,似有猶豫。承昀挑眉,道::有人跟蹤?”謝令書擰眉:“你怎麽知道?”“那日見麵之後,我以為你們會來太子府找阿桑,結果這麽久都沒出現,顯然是被什麽瑣事纏上了。”謝令書未曾想到他如此敏銳,微微頜首,轉身朝一側無人也無燈的墨色而去,遠遠看去,隻能看到三人的剪影。“確實如此,阿虹的確一直想去找你。”這話是對溫別桑說的:“但是被我勸住了,擔心給你們帶去麻煩。”承昀道:“跟蹤你們的是什麽人?”謝令書沒有隱瞞,“我不清楚,但從身法來看,不像是你們梁國的武學。”承昀看上去並不顯得意外:“你們畢竟是君子城的人,來盛京也就罷了,還與孤這個梁國太子打交道,會被亓國的探子盯上也不意外。”“倒是我輕敵了。”“君子城這麽多年一直處於中立,若非是為了我,你也不會派人來盛京。”溫別桑道:“和在盛京打滾多年的間客和土生土長的安定司相比,你隱藏蹤跡的本領自然不夠看。”這話算是安慰,謝令書忍俊不禁,放輕聲音:“最近有沒有好好吃飯?”承昀神色冷漠,溫別桑已經點了點頭,道:“你們打聽星月樓做什麽?”滑落,謝令書和承昀一同緊張了起來,顯然沒想到對方會如此輕率的說出這個對兩人來說都事關重大的事情。溫別桑半分沒有慌張,指著承昀道:“他查出來的。”兩人立刻去盯著對方,神色間全是戒備,仿佛隨時在等待對方出手,以便還擊。謝令書滿眼寫著:你什麽意思?承昀用表情回應:反正沒惡意。短暫的眼神交流之後,兩人又同時看了一眼溫別桑,一起沉默了下去。溫別桑沒看懂他們的交流,又道:“為什麽你也要查星月樓。”謝令書:“……當著他的麵,你問這話合適嗎?”星月樓可是亓國蛛絲的暗線,當年在盛京搞出那麽多的大事,自己身為君子城的城主,身份如此敏感,怎麽可能輕易把來意告知梁國太子。溫別桑道:“沒關係,大家都是一家人。”承昀似有無奈:“罷了,孤最近確實也在查星月樓,你走的渠道確實隱秘,但因為我們查探的路徑許多重合,還是被安定司發現了。”“星月樓已經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你查它做什麽?”“孤還要問你,你一個君子城的人,管我們梁亓兩國的事情幹什麽?”“我自然有我的原因。”“孤是為了他。”兩人的目光第三次投在溫別桑身上,後者點點頭,道:“我娘的死可能跟星月樓有關。”謝令書眸色微變,道:“你娘……”眼看溫別桑又要控製不住情緒,承昀抬手給他把幕離戴上,道:“當年周蒼術動手,用的是星月樓漏網之魚的名義。”謝令書沉默幾息,又朝河畔走了走,道:“我也是為了母親。”溫別桑兩步來到他麵前,簡單直接:“你母親和星月樓什麽關係?”“她是星月樓真正的漏網之魚。”謝令書說起這話,似是有些嘲弄:“本來聽說太子夢妖一事,我便想著無論如何都要來盛京一趟,這件事被家母知道之後,好幾日沒睡好,你也清楚,她的身體一直不太好,每逢冬日都要纏綿病榻……今年我去看她的時候,她破天荒的說起了這件往事。”幕離之下,溫別桑神色專注。謝令書又看了一眼承昀,後者負手而立,雲淡風輕道:“孤確實很想抓你,但他估計又要生氣。”謝令書皺了下眉,再看向溫別桑,道:“她是星月樓首領當年最親近的婢子之一,本名赤鹿。”“你是說申悅容?”謝令書:“你也知道她的名字了。”“我聽她在地牢喚過兩個人的名字,一個叫小婉,一個叫小鹿,那小鹿,莫非就是謝老夫人?”“看來是的。”謝令書道:“當年星月樓被毀,申悅容被抓,兩個一直陪在她身邊的少女被送了出去,一個是我娘,另外一個,好像叫白婉。”承昀條件反射地去看溫別桑,道:“你娘的名字……”“溫宛白。”溫別桑搶先一步,道:“我娘叫溫宛白。”謝令書怔了一下,輕聲道:“我娘也改了名字,叫陸丹娘。”耳邊是砰砰的焰火聲,還有小販的叫賣聲,夾雜著少年在冰上摔跤時大笑的聲音。身側眼前盡是喧囂。溫別桑的臉被幕離擋著,看不清楚,一會兒才道:“就算我娘是間客,我也會為她報仇的。”語氣堅定,半分糾結也沒有。所謂國仇家難,個人榮辱,各國子民自成一套的道德準則,在他這裏似乎不值一提。謝令書也知道他什麽性子,接著道:“據我娘說,星月樓遇難之前,她和白婉已經離開,申悅容讓她們有多遠走多遠,但中途兩人遇到追兵分開逃竄,就此失聯 ,我娘一路北逃,流落到了君子城,你娘……看來是留在了盛京。”“娘沒有說過這些。”溫別桑又去看承昀,第二次強調道:“我娘即便是間客,我也要為她報仇。”他語氣平靜甚至冷硬,但二次重複的行為還是泄露了他內心隱隱的畏懼。,此刻謝令書的說法證明了他的確是間客之子,幾乎可以間接證明,周蒼術沒有殺錯。她是北亓間客,而承昀是大梁太子……“你沒聽他說嗎?”承昀的神色沒有半分指責:“你娘出逃於星月樓被焚之日,二十多年的時間裏,她即便曾經是間客,後來也定然成了本本分分的大梁子民,又怎麽會時隔十幾年,再去為北亓辦事?”這等通情達理,著實讓謝令書驚異非常,他回神,握住溫別桑的肩膀,道:“正是。”承昀下意識盯著他的手,謝令書接著道:“不管怎麽樣,七年前的事情,必然與她無關。”興許是確定了承昀的確是與他們一路的,謝令書再次開口,已經顯得十分放心:“我娘說,當年星月樓之所以能夠被連根拔起,怕是有人勾結了梁人。”承昀兩步走了上來,順勢將溫別桑朝一旁拉開,道:“你是說,當年的蛛絲裏,有人背叛了自己的國家,還是說,我大梁……有人通敵叛國。”謝令書沒有直接點破:“到底是什麽原因,殿下心中應當已經有答案了。”承昀眸色微沉,道:“有證據嗎?”“沒有。”謝令書坦然:“我這次過來,是因為母親身體越來越差,如今……已經大限將至,她這些年裏,一直沒有忘記自己的首領,當年星月樓被焚,全樓上下三百多條人命,已經成為她午夜揮之不去的夢魘,她一直在等,等著沈如風交換俘虜,換出她的首領。”“沒有。”這一點承昀非常清楚:“沈如風的確交換過幾次俘虜,但是從未提過要換走申悅容。”謝令書扯了扯唇角,道:“母親說,這些年裏,她一直在想,從一開始的期待,到後來的畏懼,再到無法抑製的質疑,不敢置信……到近兩年來,逐漸明悟,他們被自己誓死要效忠的人放棄了。”“沈如風放棄了星月樓,也放棄了當年安插在盛京幾千名間客的性命,更不惜獻祭上蛛絲的首領,他少年時期的心上人……甚至多年以來,對她不聞不問,什麽樣的理由可以讓他付出這樣大的代價?”“自然是更大的利益。”承昀的心越來越沉,袖口忽然被一隻手抓住,那隻手潔白細長,此刻正在無聲的顫抖,好一陣,溫別桑平靜的聲音才從幕離下傳出:“是周蒼術,他和沈如風勾結,挑起蛛絲埋在盛京的暗線,換來宰相之位,所以……七年前,是他勾結了亓人,想要殺你,不是我娘,我娘隻是因為出身星月樓,無論安定司怎麽查……她都是亓國的間客,最完美的替罪羊。”焰火騰空,圍著紫色紗巾的少女朝這邊看了過來。冰河之畔,三人的身影忽明忽暗。戚平安沿著她的視線去看,道:“那是承昀嗎?”“似乎在談什麽事。”謝霓虹回神,再次露出輕鬆的笑容:“不管他們,我們玩!”“有證據的。”溫別桑拉住他的手,語氣篤定:“謝阿娘就是人證,她可以證明周蒼術和沈如風勾結。”“沒辦法的。”承昀神色複雜,道:“如果我們把謝夫人請來對峙,隻會成為周蒼術咬死我們的罪證。”溫別桑一時沒反應過來,謝令書已經領會,道:“她是亓人,倘若貿然帶她過來,周蒼術隻會反咬一口,說太子勾結亓國,到時候你們百口莫辯。”承昀反握住他的手,謝令書垂眸,眉心微顰,道:“既然話說到這裏,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說。”“我想帶走申悅容。”溫別桑麵露驚訝,承昀卻依舊淡淡:“孤可以讓地牢放鬆警衛,你和謝霓虹溜進去,隻要不被殺死,就能把人帶走。”謝令書意外:“你答應了?”承昀笑了:“為何不答應?你如今已經是亓國的活靶子,再帶上申悅容,周蒼術也一定不會放過你,隻要孤一直派人盯著你,就有可能循跡追蹤,找到周蒼術通敵的證據。”“……你腦子倒是轉的很快。”“但你帶不走她。”謝令書一怔,溫別桑開口道:“她瘋了。”承昀接口:“你我同時出手,也未必製得住她。”回車上的時候,溫別桑看上去冷冰冰的,渾身都透著生人勿進的氣場。車內,承昀輕輕將幕離摘下,果然看到下方淚痕斑駁。他勾住溫別桑的腰,將人抱在懷裏,輕輕給他擦了擦臉。溫別桑看他,道:“你為何……”“噓。”馬車正行駛在人口稠密的街道上,溫別桑識趣地閉上了嘴。承昀將他的頭按在懷裏,目光沉沉的望著前方,嗓音溫和:“睡會兒。”溫別桑聽話地靠在了他胸前,將臉在他胸前的衣物上蹭了蹭。後方,謝令書目送馬車遠去,謝霓虹不知何時來到近前,道:“你說了?”“母親朝思暮想,無非是希望可以再見她一麵……沒想到,這承昀太子,竟肯為阿桑做到這種份上。”“他答應了?”“答應可以見一麵,但要等年後。”馬車晃晃悠悠,到太子府的時候,溫別桑已經半睡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