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那麽遠,蕭融都看不清屈雲滅的臉,在他的視野中,屈雲滅的身影跟別人一樣,都是螞蟻般的大小,蕭融看著他衝進混戰的局勢裏,之後就再也追逐不到他的位置了。虞紹燮正在看自己弟弟在哪,突然,他聽到旁邊的蕭融笑了一聲。很輕,非常輕,要不是他離得近,估計就這麽淹沒在血腥味濃厚的空氣當中了。他轉頭去看蕭融,發現蕭融垂下了眼,他已經不再笑了,但是他看起來……好開心啊。蕭融輕輕吸了一下鼻子,然後張開自己一直握著韁繩的雙手,他張開的很緩慢,因為他感到了點點刺痛。這刺痛在他回到溫暖的環境以後會更加劇烈,但他根本不在乎。他重新抬起頭,明明還是黑夜,可他好像已經看到了之後的曙光,察覺到身邊的目光,他看向虞紹燮,而後者微微抿著唇,看著他的眼神有些複雜。蕭融愣了一下,不解的問:“怎麽了?”虞紹燮搖搖頭:“沒什麽。”就是突然有些感慨。大王他究竟何德何能,才能讓融兒這樣的擔心他,他和承兒是親生兄弟,仿佛都比不過大王和融兒之間的感情。君臣之間做到這種地步,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卯時三刻,天漸漸亮了。朝霞是再過半個時辰才會出現的東西,如今天上甚至沒有太陽,深藍色的天空深邃且迷人,月牙依然掛在天幕的一角,高高的俯視著一成不變的人間。地上的屍首不計其數,激烈的戰況也漸漸停歇,鮮卑人到底還是有骨子裏的驕傲與執拗,他們沒有投降,十幾萬的鮮卑大軍被殺的最後就剩下兩萬人,援軍部隊倒是投降的十分痛快,僅剩的這兩萬人也並非是主動放下了武器,而是他們人太少,不得不被俘。雪飲仇矛篤的一聲戳在地上,屈雲滅摘掉頭上的盔甲,他微微喘息著,看向這一片的屍山血海。這是他的血債,也是他的榮耀。還有餘力的人開始打掃戰場,簡嶠命令他們把傷兵盡快的都送回去,軍醫和阿古色加他們都已經過來了,就駐紮在一裏以外的地方。公孫元和原百福被派到盛樂城,去幫王新用的忙,王新用隨著屈雲滅一起攻陷了鮮卑皇宮之後,屈雲滅立刻就出發去了北門,至於鮮卑皇宮,還有大街上那些俘虜,就全都留給王新用鎮守。至於虞紹承,他當然是追隨在屈雲滅身邊,畢竟屈雲滅去的地方才有敵軍可殺。……敵軍變少以後,屈雲滅就看到蕭融在哪了,但是他抽不出精力去關注他,如今大戰結束,屈雲滅渾身都濕透了,也不知道今日他到底浴了多少人的血。全軍幾十萬人,就屬他出力最多,到了這時即使是他也感到有些疲累,他一邊恢複自己的精力,一邊猶豫著,要不要這時候去找蕭融。而還不等他糾結出個結果來,他聽到了身後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身子比腦袋動得更快,他迅速轉身,看著蕭融邁過一具又一具的屍首,朝自己慢吞吞的走來。隔著大約五步的距離,蕭融停下了,他細細看著屈雲滅的身體,但上麵都是血,也看不出來到底哪有問題,既然蕭融的身體沒事,而屈雲滅也奮戰了那麽久,估計不會有大問題。蕭融:“我以為大王是要我入城去尋你。”安靜片刻,屈雲滅道:“誰尋誰都一樣。”蕭融笑起來,他看到屈雲滅手上纏著的布條,這時候已經是血條了,上麵的血都幹了、也硬了,摸一下甚至會往下掉粉。蕭融擰眉,他伸手去碰,想要給它解開,而屈雲滅見狀,突然往後躲了一下。蕭融一愣,他看向屈雲滅,後者張了張口,最後說了一個字:“髒。”蕭融頓了頓,依舊伸手,這回屈雲滅沒躲了,而蕭融托著屈雲滅的臂甲,慢慢把這布條繞了下來,他說道:“我不覺得髒,我覺得大王今日真威風。”屈雲滅挑眉:“就隻是今日麽?”蕭融還未開口,他把整個布條解下來,然後想要塞到自己的袖子裏去,但在布條解下來之後,他的指腹碰到了屈雲滅的掌心,那冰塊一樣的溫度讓屈雲滅瞬間反客為主,他擰著眉攥緊蕭融的手,不明白為什麽他的手這麽冷。蕭融嚇一跳,想要把自己的手抽回來:“別涼!”屈雲滅不管,他隻想問他:“你在外麵站了一夜?為何不帶個護手?”“蕭融,你真是”說一半,他突然不說了,他抿著唇,把蕭融的另一隻手也拿起來,緊緊的用自己的雙手裹著他,屈雲滅還說道:“你說的,你不嫌我髒。”蕭融:“……”他本來要拒絕的,被屈雲滅噎了一下,沒想到他還學會倒打一耙了,蕭融愣了半天,最後被氣笑了。冰冷的雙手正在逐漸變得溫暖,刺痛也隨之而來,更加難熬了,蕭融需要很用力的忍著,才能不去亂動,而此時的天空已經泛起了魚肚白,太陽終於露頭,這就是旭日初升之時,但他們兩個誰也沒有入城,在這城外的一片血色荒蕪當中,渺小的他們麵對麵站立,隻為這短暫的取暖。聖德六年九月十二,一個陽光正好的日子,鮮卑滅亡了。但史書的記載不會停留在這一天,世間的萬千變幻仍在繼續。平城之外的一段野長城上,韓清,或者說韓良如,他站在這上麵,昨日半夜他聞到了空氣當中的血腥味,卻看不到盛樂城裏那本應出現的衝天火光和濃濃煙霧。入城、殺人、放火、劫掠,這是如今天下各勢力的默認流程,過去的鎮北軍也沒什麽兩樣,他們隻是不搶中原的自己人,麵對胡人,他們搶的比誰都快。但如今沒有了,鎮北軍不再泄憤,自然也不會再像蝗蟲過境一樣,搜刮那些平民的財富。看來鎮北王想治理盛樂,連對盛樂都是這樣,那其他的城池,大約也是一樣的待遇。韓清抿唇,然後轉身走下這段破敗的城牆。作者有話說:第0104章 敲門磚得知大戰結束了, 彌景從軍營裏走出來,他婉拒了衛兵要給他牽馬的提議, 從鎮北軍駐紮的地方走到盛樂北門,一共有五裏多、將近六裏的路程,彌景安靜且堅定的徒步前往,而走出一裏多地以後,地上就遍地都是死屍了。有鮮卑人,也有鎮北軍,還有鎮北軍始終都看不上的援軍, 彌景將念珠擱在身前,一邊念念有詞,一邊保持著勻速的步子往前走。大約一刻鍾之後, 彌景到地方了,不遠處就是巍峨的盛樂北門, 而這裏的戰況比任何一個地方都慘烈,彌景幾乎能看到這些鮮卑人是如何絕望又頑固的保護著他們的城池。雖說道不同不相為謀, 但戰士總是值得尊敬的。這一幕觸動了彌景心中的某些記憶,死在這裏的人,或許就是九年前屠殺遵善寺中僧侶和百姓的元凶,他們殺光了遵善寺裏的所有人,然後又衝到大街上, 再一次血洗整個長安,那些僥幸活下來的百姓、以為隻要聽話就能勉強活著的百姓,最終還是成了鮮卑人泄憤的犧牲品。彌景是應該痛恨這些人的, 但不知為什麽, 看著這些或匍匐在地, 或半睜著眼的屍首, 他一點感覺都沒有,既不會對他們的遭遇感到高興,也不會對他們的遭遇感到同情。他能想到的就是兩個字,因果。當年種下的因,如今嚐到了報應的果,但世間真有一分一厘都不差的報應嗎?一夜過去,十年前的因果已經被徹底終結,那新的因果,是不是又被種下了?彌景發現自己又有些茫然了,八年前他因為茫然,選擇西走朝聖尋求一條正確的道路,而如今他覺得自己已經走在正確的道路上了,怎麽還會變得茫然呢。彌景擰了擰眉,然後邁出腳步,他本想直接入城的,但視野中有一個特別刺眼的亮光突然一閃而過,彌景扭頭,發現是坐在地上的大王。彌景:“……”此處就是人間煉獄的最佳詮釋,而屈雲滅居然在這屍山血海裏找出了一片幹淨的地方,他和蕭融並排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兩人正在低聲說話。彌景有點好奇,他便朝那邊走了過去,但沒走出幾步,他突然就僵在原地了,因為他居然看見,屈雲滅握著蕭融的手。彌景:“…………”收斂一點吧。求求你們了……*蕭融也不想在這裏挨凍,但是城外的大軍被清理幹淨了,城裏還沒有,盛樂也是個很大的地方,不知道哪裏就藏著鮮卑的小股部隊,萬一蕭融剛進去,那些人就衝出來決定跟他們同歸於盡了,屈雲滅不在乎他們自己找死,但如果他們傷到了蕭融,屈雲滅覺得他可能就做不到毫發無傷的回去了。……所以等著簡嶠等人回信的時候,他們倆就坐在這,一夜沒睡,精神又一直都高度緊張著,蕭融此時連睜眼的力氣都快沒有了,他耷拉著眼皮,問屈雲滅接下來的打算:“那些戰俘,大王打算如何處置?”屈雲滅捏了捏蕭融的手指,他不理解為什麽一個男人的手指會這麽細,而蕭融瞬間擰眉,嗖的一下就要把自己的手收回來。屈雲滅條件反射的抓緊他,然後蕭融就發出一聲慘叫:“疼!”屈雲滅:“……”他趕緊心虛的幫蕭融揉了揉,在蕭融滿臉怨氣的情況下,他也不敢道歉,隻能迅速的改變話題:“戰俘……戰俘當然是殺了!”蕭融緩緩一眨眼,然後就對著屈雲滅開炮:“兩萬人,都殺了?!那城裏的鮮卑人你打算怎麽辦,也殺了?!”屈雲滅:“平民百姓和將士不同。”蕭融:“你收走這些戰俘的武器之後,他們跟平民百姓也沒多少區別了!不行,說什麽我都不會讓你殺了他們,坑殺戰俘那是什麽年代才會發生的事,既然大王不打算對整個鮮卑都趕盡殺絕,那同樣也不能如此粗暴的對待這些俘虜,不過兩萬人的確是多了些……就是平城也不需要那麽多的戰俘。”屈雲滅:“所以我才說都殺了,鮮卑人數太多,留著這兩萬人,萬一有逃走的鮮卑高官,這兩萬人很可能就為他所用了,哪怕沒有鮮卑高官,你以為柔然、高車、庫莫奚就沒有想法麽?等他們聯合起來了,誰知道會不會又是另一個鮮卑。”蕭融扭頭,望著屈雲滅一本正經的模樣,他忍不住笑道:“說得還挺有道理。”屈雲滅:“本王說得一向有道理。”蕭融再次輕笑,然後卻搖了搖頭:“即使如此,也要留著這兩萬人的性命,不止是為了大王的名聲,更是為了留一條底線。如今我還不清楚鮮卑究竟有多少人,但從他們的兵力來看,大約是不到一百萬人,純靠武力鎮壓的話,這一百萬人早晚會生事,不是我們漸漸殺光他們,就是他們反過來壓製我們,留下戰俘的命,這也是傳給其他鮮卑人的信號,投降便不殺,縱使兩國之間有深仇大恨,也不會波及到平民與戰俘的身上。”鮮卑的大城一共就三個,盛樂、朔方、西海,其中前兩個集中了整個鮮卑將近百分之七十的人口,西海占了百分之十,剩下的就全都零零散散生活在草原和大漠上,用南雍的話說,那些人還過著靠天吃飯、茹毛飲血的生活。如果從地圖上看,這三個城池是有共通點的,盛樂和朔方都在黃河附近,而西海靠著居延澤,還有一條弱水流經此地。沒辦法,遊牧民族也是需要水源的,沒水的地方就是鮮卑人自己都懶得去管理,蕭融甚至都懷疑那些零散生活的鮮卑人,對慕容部有沒有像盛樂居民一樣的強烈歸屬感。打下盛樂,處理好這裏的事情以後,屈雲滅就該去隔壁的朔方轉一轉了,連朔方都打下來,那就要往沙漠進發,沿長城走,經張掖到酒泉,然後北上跟著弱水流淌的方向,等看到一大片湖泊的時候,他們就到了最後一站,西海。至於那些零散的……咳,鮮卑人都不管,那蕭融也不想管。於此時的人們而言,沙漠就是一片死地,毫無利用的價值,就算蕭融知道裏麵有礦藏,他也不可能去挖掘,那麽惡劣的條件下,投入和收獲完全不成正比,而且讓人長期駐紮在沙漠裏,那真就等於是徹底流放了。……草原的礦藏則可以好好利用一下,尤其是那些銅鐵富礦,但礦早晚都有挖完的一天,蕭融也不想讓草原上的人們全都變成礦工,總有人做不了這種活。對於那些做不了的嘛,嘿嘿,可以去做他們的老本行啊。牛羊馬,這三樣東西是亙古流傳的消耗品,屈雲滅是將軍,哪怕他稱帝了他也還是一個大將軍,旁的朝代可能會讓將士們解甲歸田,對於馬匹的需求不那麽大了,但在屈雲滅這裏,這種情況永遠都不會發生的,他會一如既往的重視軍隊的培養,那也意味著他們需要很多很多馬。牛更不用說了,如今因為是亂世,沒有不讓宰殺牛的規矩,但小農經濟做基礎的社會,一旦平和下來,這條規矩肯定要重新現世,蕭融真心不希望走到那個地步,因為他覺得牛肉好好吃。……所以大力推行養牛,這是必須的,蕭融甚至為了這個,打算修一條官道出來,就叫耕牛道,體力好十分健壯的,送去做耕牛,慘遭淘汰的,那就等著上餐桌吧。然而畜牧業不是那麽容易發展的,裏麵有許多的彎彎繞繞,同時還有許多的伴生行業出現,比如獸醫,比如牧草的種植,比如衛生防疫,一旦在遊牧民族當中引進了種植業,讓這群習慣了放牧的人嚐到種植喂養的甜頭,那新的問題又會出現,草原上也要出現地主了,而地主手裏的地變得特別多的時候,他就成了那一片土地上實際的王。所以這些問題都要提前解決,蕭融朝著屈雲滅巴拉巴拉,把後者說的神情僵硬,他不明白,一開始不是說殺不殺戰俘的問題麽,怎麽就變成引進牛種的問題了,而且蕭融說要去哪引進?比利其卡?這名字聽著可真怪。在蕭融的滔滔不絕中,他的右手已經便暖和了,屈雲滅默默鬆開他,然後朝他招了招。蕭融把自己的左手遞過去,同時繼續講述他心中的肉牛、奶牛、耕牛一體化大業。……彌景站在他們後麵聽了半天,老實說後麵那些他也沒聽懂,他已經算是去過很多地方了,但蕭融一張嘴,他就會有種自己還是少見多怪的羞愧感。默了默,彌景轉身離開,但這回他不迷茫了,他甚至是輕輕笑著的。管他什麽草原人還是中原人,隻要到了蕭融的治下,那就全都是打工人,蕭融天生有一種對什麽都不滿意的態度,旁人覺得這樣的生活已經很好了,而蕭融覺得這群人全都生活在豬窩當中。他看不到仇恨,隻看得到貧乏的環境,在蕭融眼中,每個人都應當忙碌又充實的活著,累得要死,但卻活得更滋潤了。……而這不是彌景所擅長的,他籌備了許多東西,然後才踏上重返中原之旅,可那時候他怎麽想得到,他還沒正式的大展拳腳,就被一個不速之客偷偷攔截在了安定城外,他不講道理、還滿嘴謊話,被他盯上以後,彌景就沒有了選擇的餘地。但不得不說,他開始有點享受這些不速之客的闖入了,讓他這一潭死水的人生,突然就變得好鮮活。彌景往前走了兩步,而對麵,虞紹燮突然快步走來,他看見彌景,朝他點了點頭,然後繼續四下尋找蕭融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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