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動作都做完了,他便雲淡風輕的問蕭融:“你見過黃克己了?”蕭融:“……”居然裝沒聽見。蕭融今天心情還行,便放了他一馬,沒有跟他較真。撩開衣擺,他重新坐下去,然後拿開茶壺,看了一眼底下燒著的炭火。一邊用夾子扒拉裏麵的炭火, 他一邊回答:“見過了,這孩子受了許多苦,黃言炅對他的態度他全都看在眼中, 他心有不甘,便不想那麽簡單的離開黃言炅。”屈雲滅不懂:“那他還想做什麽?”不管怎麽說黃言炅都是他叔父, 他總不能對他動手吧。這就是如今最畸形的一點了,父親殺了兒子, 父親無罪,兒子拒絕父親的要求,兒子要進大牢。哪怕官府沒有把這個兒子扔進大牢,隻要這事傳出去了,很快就會有“正義人士”趕來教訓這個兒子, 打一頓都是輕的,就怕引來清風教的那些刺客,二話不說就取了這個兒子的性命, 然後還要大肆宣揚, 說自己做了一件多好的事。偏偏風俗如此, 上到皇家、下到平民, 人人都覺得這個十分正常。黃言炅雖然不是黃克己的父親,可他是他的叔父,叔父也占了一個父字,黃克己便不能大張旗鼓的對他做什麽。屈雲滅問出這個問題以後,周邊隻有瀑布撞擊石塊發出的水聲,還有炭塊互相碰撞發出的清脆響聲,蕭融也裝沒聽見這個問題,突然,他放下夾子,又把話題拐回到了丹然身上:“我與丹然姑娘說了一個提議,不知大王感覺如何?”蕭融說的提議就是讓布特烏族去免費行醫,屈雲滅愣了愣,他倒不反對,隻是“羅烏他們不喜歡見生人。”蕭融問:“是不喜歡見生人,還是不喜歡見中原人。”屈雲滅抿唇:“都有,布特烏族不擅長與外族人打交道,而中原人又……頗為敵視外族人。”蕭融笑笑:“中原人敵視的是胡人,布特烏族的長相與中原人有些差異,所以被他們統一歸到了胡人的範圍中,隻要說清楚就行了。先讓布特烏族分享他們的醫術,以醫者和病患的關係拉近兩族的關係,讓城中百姓對布特烏族有了印象,然後再將布特烏族不等於胡人這個概念展現到百姓麵前。躲得越遠,二者的關係便越僵硬,大王也不希望自己的母族總是居住在城外吧,一直看著他們被誤解,大王不難受嗎?”屈雲滅皺了皺眉,雖然他對蕭融所說的有些心動,但更多的,他還是覺得不妥:“你不是異族人,不知道走出來有多難。”蕭融沉默片刻,驀地,他笑了一聲:“大王說得對,我的確無法感同身受。那大王就不要思考這些難題了,將它當成一個要交給底下人的命令吧,這樣類似的命令大王日後還要發出許多,不是每個命令大家都願意聽,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並非是什麽錯事,可大王作為統治者,作為所有人的上官,你考慮的不能隻是一人一族,而是所有人、所有族。”屈雲滅望著蕭融,眼神遲疑。蕭融迎著他的目光,將自己的聲音放輕:“布特烏族隻是個開始而已,這世上受苦受難的民族太多了,胡人惡劣,在他們沒有南下欺負中原人的時候,他們欺負的便是別的民族的人,哪怕在胡人內部,也並非是所有人都接受茹毛飲血的生活,有些人生在胡人家庭,卻對中原的禮儀之邦心生向往。大王也有流離失所的時候,沒有家的感覺如何?走到哪裏都覺得自己隻是個外人的感覺如何?”屈雲滅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有些警惕的看著他:“蕭融,你到底想做什麽。”他的語氣都加重了:“你想收留異族進王都嗎?!你這是在癡人說夢,異族絕對不可以信任!”蕭融:“……”沒想到他反應這麽大,蕭融心裏一怔,明白過來這是還沒有到火候,他便眼珠子一轉,換了口風:“大王別急,我還沒有天真到那個地步。”屈雲滅繃緊的脊背這才稍稍放鬆了一點,但他看著蕭融的眼神還是不那麽友好:“那你說這些是什麽意思。”蕭融怕再刺激著他,先醞釀了一番才回答他:“往後的事可以往後再說,收留異族是個非常大的動作,在大王站穩自己的地位之前我是絕對不會考慮這個的,我所圖謀的,是先讓布特烏族出現在天下人的眼前,讓他們看到布特烏族愛好和平、而且帶來了能夠治病救人的醫術,他們的名聲好了,大王的名聲也會好。再者,這也是一個友好的信號,大王可知與鮮卑敵對的柔然?還有同大王簽訂了互不為敵的鄯善,這兩個國家的日子也不好過,許多人都跑出來當雇傭兵了,但雇傭兵能有什麽保障呢,進一步是雇傭兵,退一步便是打家劫舍的山匪。”聽蕭融提到柔然,屈雲滅的神情莫名起來。柔然和鮮卑其實是一個民族,後來經過內訌、分裂,變成了兩個國家,鮮卑最強大的時候都不允許別人叫柔然為柔然,而是叫他們蠕蠕,意思是說他們根本不能算人,而是一堆天天蛄蛹的蟲子。…………鮮卑人真是夠缺德的,柔然人因為打不過他們,也隻能默默的忍了,後來鮮卑式微,柔然立刻就把自己的名字改了回來。當年胡人闖進雁門關,柔然確實不在其中,因為鮮卑人還是很鄙視他們,根本不帶他們玩,可要說屈雲滅對柔然人有什麽好感,那也不可能。他們頂多是沒有大批量的攻入中原而已,別的胡人做過的缺德事,他們一樣都沒少幹。但屈雲滅大致聽明白蕭融的意思了:“因為本王具有布特烏族的血脈,本王治下的百姓又接受了布特烏族人的存在,便會給天下人一個印象,似乎本王對待異族較為友善,而這些出逃的異族人便會首選來本王這裏賣命。”蕭融笑起來:“是也,如此一來雇傭他們的時候,大王便可以壓一壓價格。真正為了錢什麽都做的異族,還是會去找出錢更多的雇主,這恰好也是一個篩選過程,惜命的、想要好好生活的,都會來到大王這裏,那些亡命徒則去了別人的地盤上。往後的大仗小仗都少不了,鎮北軍是大王最大的底氣,輕易不要動,倒是這些來賣命的異族,可以在一些瑣碎的小事上幫助大王。”屈雲滅望著蕭融,突然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將一隻手放在石桌上,把玩著一枚完好無損的果子,屈雲滅低聲道:“以前或許鎮北軍是本王的底氣,可如今卻不是了。”“如今本王的底氣是你。”蕭融:“……”這麽突然的得到一句誇獎,還是這麽高的評價,蕭融有點不適應,他快速的眨了幾下眼睛,然後試探的說:“多謝大王?”聽著他不甚確定的尾音,屈雲滅又笑了一下,他這人除了在發怒的時候情緒很鮮明,其他時候都比較內斂。蕭融覺得心裏怪怪的,有點受不了這樣的屈雲滅,幹脆,他張口打斷他這個狀態:“我還是很好奇,大王究竟怕丹然姑娘對我說什麽?”屈雲滅:“…………”效果立竿見影,讓蕭融感到怪異的氣氛瞬間就沒了,屈雲滅的表情像是想發火、但又發不出來,便隻能氣悶的說了一句:“本王沒怕!”蕭融表情微微動了一下,他自覺掩飾的挺好,但屈雲滅還是一下子就看出來了,他的臉上正寫著“你說是就是吧”幾個字。……眼珠子一滾,屈雲滅突然急中生智,開口說道:“丹然是我阿兄的遺腹子,我不是怕她對你說什麽,而是怕你對她說什麽。”蕭融滿頭霧水:“我能對丹然姑娘說什麽?”他又不是屈雲滅,他這麽善良、這麽可愛、這麽剛強,才不會欺負一個小孩呢!屈雲滅能看懂蕭融的臉色,但太複雜的有時候也看不出來,比如現在,他隻能看出來蕭融仿佛在自誇,但沒看出來他已經自誇到快要上天的地步了。“……丹然是羅烏撫養長大的,阿兄去世之後,阿嫂親自把丹然交到了羅烏手中,讓她以後隻做布特烏族人。不出意外的話,她日後便是布特烏族的下一任族長,你平日裏想法那麽多,萬一影響了她,讓她想要重歸中原人的身份,那可怎麽辦。”蕭融的眉毛立刻就豎了起來:“那也是丹然自己的選擇!若我說兩句話便能改變她的想法,也隻能證明她原本的想法就不堅定,難不成這還能算是我的錯嗎?”蕭融不怎麽高興,因為他有差不多的經曆,小時候他想學舞蹈,父母都答應了但是爺爺不答應,結果導致他耽誤了兩年。如今一碰上類似的事蕭融就替別人生氣,小孩子是小又不是傻,她能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嗎!蕭融都做好跟屈雲滅大吵一架的準備了,然而屈雲滅移開目光,心裏卻是幽幽的鬆了口氣。他信了,他居然信了。哈哈哈哈,蕭融也沒那麽聰明嘛。…………本以為這天就這麽過去了,然而臨睡前,又出了一個意外狀況。周椋跑了。最先發現周椋跑的人自然是黃言炅,但這事有些丟人,他就沒有立刻告知屈雲滅等人,等實在找不到、也瞞不住了,他才黑著一張臉回來,憤怒的表示以後遇到周椋一定要將他碎屍萬段。蕭融人都躺床上了,聽到衛兵報告這個消息,他噌的從床上爬起來,披著衣服就急匆匆往外走,恰好遇上來找他的高洵之。他一臉急切的問:“周椋什麽時候跑的?”高洵之擰眉:“大約未時的時候就跑了,阿融,大王去追他了。”蕭融先是心不在焉的點點頭,等反應過來高洵之說的什麽,他頓時吃驚起來:“大王追周椋?!”高洵之眉頭擰得更緊了:“是啊,黃言炅的人叛逃了,為何大王要親自去追,這根本沒必要啊。”蕭融:“…………”他倒是隱隱約約能明白屈雲滅的想法,畢竟屈雲滅都素了這麽長時間了,好不容易能開一次葷,當然不願意讓他跑了。整個鎮北軍追敵能力最強的人就是屈雲滅,他去追,別人也就沒有用武之地了,最後蕭融和高洵之互相看看,都選擇繼續回去睡覺。天蒙蒙亮的時候,屈雲滅回來了,帶著一身的露水。蕭融前一天睡的時間太長,這一日又恢複了正常的作息,他如今也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本來就淺眠,一聽到外麵傳來的動靜,頓時就醒過來了。他出來的時候屈雲滅正在跟簡嶠說話,蕭融快步走過去問他們:“人抓到了嗎?”屈雲滅不快的回答:“沒有,一路上都未見到過周椋的身影,他一個人不可能跑得那麽快,大概是換了裝束,藏起來了。”這答案蕭融一點都不意外,史上周椋就是從黃言炅手下成功逃脫了,但這回的他逃脫更早,也不知道他會去什麽地方,不會還是賀庭之手下吧?然而他要是真去了賀庭之那裏,蕭融也不能把他怎麽樣。這樣想著,蕭融搖搖頭:“罷了,跑便跑了吧,以後我們多加警醒就是了。大王,周椋不過就是個小人,何必勞動大王親自去追他,更何況大王還隻是白跑了一趟。”簡嶠驚愕的看向蕭融,幾日沒見,蕭先生越發的膨脹了啊。偏偏屈雲滅對他的態度沒有任何異議,他隻動手解身上的鎧甲:“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又不耽誤什麽。”蕭融挑眉:“不耽誤?大王一夜未眠,難道不回去補一覺嗎?等大王醒來,公務都不知道積壓多少了。”屈雲滅:“……我不困。”蕭融看著他那青色的眼底不說話。還當你是十四五歲呢?你都二十四了!在這年代都能當六個孩子的爹了!再次搖搖頭,背過身去,蕭融翻了個白眼,然後一邊走一邊朝後擺手:“大王安歇吧,大王的公務我會看著處理的。”很快蕭融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拱門後麵,屈雲滅拆解鎧甲的動作一頓,他微不可見的勾了勾唇,然後繼續動作。等終於把臂甲拆下來,屈雲滅剛要遞給衛兵,就見簡嶠正詭異的看著自己。屈雲滅:“……何事?”簡嶠也不知道自己有何事,他隻是看著屈雲滅與蕭融的相處,突然莫名其妙的感到了羨慕。他心裏控製不住的升起一個想法:為何他的夫人不能替他分擔公務呢??……巳時三刻,蕭融放下賬目,揉了揉發僵的脖子,見左右無人,他便站起身來,開始舒展四肢。舞蹈生麽,你懂的,壓壓腿、下下腰之類的。蕭融向後仰,他的雙手剛碰到地麵,他就聽到議事廳的大門被人推開,蕭融一驚,鯉魚打挺一般把腰直了起來,速度之快,令彌景瞠目結舌。他曾在天竺時看到有法師能在打坐時,把自己的一隻腳放到耳後,但那法師不管放還是收,都是緩慢完成的,而不是像蕭融這樣一瞬間就改了姿勢。彌景震驚的看著他,生怕蕭融隻是看似鎮定,實際上腰已經斷了。蕭融:“……”他麵不改色的扯謊:“我是在練功,在我經常生病之後,我遇到了一個世外高人,他教了我一套功法,每日多練就能延年益壽,佛子要不要也試試?”彌景:“…………”不了不了,他怕自己練一下,就直接去見佛祖了。兩人都感覺有些尷尬,幹脆不再提這件事,蕭融請彌景坐下,然後給他泡茶。蕭融泡茶比別人規矩多,不愛煮,就愛泡。而且他喜歡往茶盤上加擺件,美其名曰茶寵,雖然別人不知道他怎麽想的非要這樣喝茶,但說句實話,他泡茶的過程看起來還挺賞心悅目的,舉手投足之間行雲流水一般,有種別樣的氣質在身上。彌景望著茶水澆灌到茶寵身上,然後突然來了一句:“蕭公子遇上的高人真多。”蕭融:“……”他舉著茶壺,麵帶微笑:“多數人一輩子都遇不上一個,少數人一輩子能遇上十個,而我是少數人中的少數人,這等經曆雖罕見,卻也不是沒有。”彌景點點頭,同樣微笑:“確實如此,蕭公子給彌景的感覺便是這樣一個眾人的有緣人。”眾人的有緣人?蕭融一愣,覺得這句話有些新鮮,不過他沒有太在意,而是把泡好的茶遞給彌景,然後問他:“佛子來找我是有什麽事嗎?”彌景:“也不是什麽大事,隻是彌景從西域回來的時候,西域諸國的國王贈予了一些禮物,出家人並不需要這些身外之物,恰好蕭公子需要,彌景就把它們都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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