撚動的佛珠在這一刻停滯下來,彌景睜開微闔的眼眸,他望向門口,此時已是黃昏了,半刻鍾之前剛有士兵送來素齋,但他一口未動。他聽著門外沉重又莽撞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下一瞬,大門被人用力推開。在這人手中,兩扇木門仿佛是紙糊的風箏,一下子便大敞四開,穿著黑色常服的俊美男人出現在彌景麵前,他雙目狹長,微微眯起,望著彌景的眼光透著打量、沒有一丁點的友善。彌景則微微抬頭,不卑不亢的和他對視。……*蕭融坐在馬車裏,整個人都一顛一顛的。他扶著車廂,苦著臉的想,等有時間了他一定要把馬車改造一下,到時候遷都去陳留,他肯定還是要坐馬車,那可就不止六百裏了,而是整整一千四百裏啊!還要跨山跨河,想想就要吐了。正這麽想著呢,又碰上一個小坎,蕭融咚的被顛起來,然後又咚的被顛下去。蕭融:“……”他的屁股啊。跟簡嶠說的時候,他一副雲淡風輕、仿佛一點不著急的樣子,其實真的上了馬車以後,他還是命令衛兵不要管他、直接全速趕路。屈雲滅的性子,如今他已經了解的七七八八了,然而真正讓他擔心會出變故的人是佛子。他跟屈雲滅以及高洵之等人安利佛子的時候,那是淨撿好聽的說了,不好聽的他一句都沒提。比如佛子根本不像他們以為的那麽單純,是個隻會救人的頂級聖父,後世對他的定位是雍朝末年高僧、詩人、文學家、政治家、哲學家。其他的都不重要,重點在那政治家三個字上。別人都以為佛子出國是朝聖去了,是進行佛教的學術研究去了,其實他是出國觀察其他國家的社會結構,學了一堆有用沒用的,打算回來施行在中原大地上。八年前的遭遇讓佛子徹底明白了一件事,念經作用確實不大,所以他準備一邊念經、一邊以身入局,參與到曾經別人不讓他參與的政治舞台中來。正史當中,他給小皇帝當國師的那幾年,他把南雍朝廷攪的是天翻地覆,國舅孫仁欒、丞相羊藏義、太後孫善奴、還有小皇帝賀甫,他就周旋在這幾個重量級人物中間,一會兒跟這個人合作,一會兒替那個人說話,然而因為他佛子的身份,別人都無法奈何他,所以好多次都讓他得逞了。要是沒有屈雲滅那神來一筆,佛子大概還能更進一步,說不定連孫仁欒的風頭都能壓過去,但搞政治的怎麽比得過拿兵器的,屈雲滅一矛戳死小皇帝,佛子的幾年努力,就這麽付之東流了。屈雲滅與太後皇帝有仇,與佛子沒有,所以他沒有殺了佛子,而佛子抱著小皇帝的屍體,定定的看著屈雲滅,說了那句流傳千年的名言不容砂者為砂不容,恨天地者為天地恨。這句話被收錄到了《舊雍書》,後來被無數的人分析,普遍的人都認為佛子這是看出了屈雲滅人心盡失、即將要落到天誅地滅的地步,而他落到這個地步的原因,也是因為他太極端,眼裏容不得沙子的同時,為愛恨所驅使,注定得不到一個好結果。拋開這些閱讀理解不提,隻說那句話,那就是個單純的充滿憤恨的詛咒,而且它後來應驗了。在小皇帝死了以後,佛子就回到了佛寺當中,好多人覺得屈雲滅是被他一句話咒死的,越發的尊敬他,東陽王後來想請他再次出山,但他沒同意,之後的韓家人也來請他出山,他還是沒同意。後世人覺得他是被小皇帝的死傷到了,這也正常,佛子也是人,還是從小順順當當特別心高氣傲的那一類天才,怎麽受得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呢。總之,後來的他一輩子都沒再出過佛寺,一直活到九十歲才圓寂,沒人知道他在佛寺的那六十多年都在做什麽,他沒留下隻言片語、也沒收半個徒弟,仿佛這世上已經沒他這個人了。說起來真是唏噓,他這一生的開端分明如綻放的煙花一般絢爛奪目,而他這一生的結局,也像煙花消失後的夜空一般寂寥空曠,讓人們念念不忘、長長歎息。…………比起一輩子都在犯錯的屈雲滅,蕭融自然對努力救世的佛子印象更好一點,但他現在的想法已經沒有一開始那麽天真了,佛子有他自己的抱負,這抱負跟蕭融的想法、或是屈雲滅的想法很可能有衝突,蕭融需要他幫自己的忙,卻也不想給自己找個麻煩回來。想到這,蕭融突然發現,他居然有點懷念頭腦簡單的大王了。還是屈雲滅好啊,一根直腸通大腦,心裏想什麽臉上全都展現出來了,也好哄,輕輕鬆鬆就能把他忽悠的找不到北。唉,要是所有人都像屈雲滅這麽笨就好了。*屈雲滅在彌景的房間裏待了也就一刻鍾,然後他就再度推門,一臉不快的出來了。衛兵看看他的臉色,小心翼翼的問他:“大王,佛子可是不願同大王回去?”屈雲滅:“……”他不想說話。豈止是不願意跟他回去,是連半句話都懶得跟他說!他看在蕭融的麵子上,好聲好氣的跟彌景客套,詢問他在外的這些年過得好不好,而彌景對他的回答永遠是一個字一個字的蹦。好,好,是。……屈雲滅好歹當了一年多的鎮北王,大場麵見過不少了,以前也在皇宮待過一段時間,他知道什麽叫做委婉的拒絕。屈雲滅磨了磨牙,他有點生氣,卻沒到想動手殺人的地步,畢竟蕭融這段時間給他洗腦太多回了,他雖然不喜歡這個禿驢,卻也下意識的認為這禿驢很重要,等閑不能對他動手。蕭融也不知道他這麽聽話,早知道的話,他就不必費那個唇舌,還非要一句承諾了。天晚了,屈雲滅去另一個房間睡下,打算第二日再來找佛子。躺在床上,他枕著自己的胳膊,想著彌景微微低頭、看似卑微實則無畏的態度,他冷冷一笑。再一再二不再三,他最多去找彌景三次,三次之後彌景要還是這樣的態度,那他就不必再忍了,直接捆了他,把他扛回去就是。他可記得蕭融無意間對他說過的一句話,蕭融說哪怕佛子不能為他所用,也不能為其他人所用,而這應當就是蕭融的底線。所以說,蕭融重視佛子,但也沒重視他到非他不可的地步,實在達不到自己的預期,他也是會對佛子不敬的。而他屈雲滅,才是蕭融親口認證過的非君不可。帶著這樣的想法,屈雲滅安心睡了,夢裏不知道夢見了什麽好東西,還低低的笑了一聲,翻個身,他繼續睡得香甜。…………這一晚隻有屈雲滅沒心沒肺的睡了個好覺,彌景思考著怎麽應付屈雲滅,一夜沒睡,而蕭融待在逼仄的車廂裏,連閉目養神都做不到。在正午之前,蕭融總算是到了地方,衛兵領著他去客棧,剛到客棧門口,一陣熟悉的眩暈感襲來。蕭融條件反射的扶住客棧大門,暗道一聲不好,他趕緊往樓上走。看得後麵跟著他的衛兵心驚肉跳的,因為蕭融雙手都扶著欄杆,每走一步都晃晃悠悠,讓人忍不住的擔心他會掉下來。頭暈目眩的來到彌景房門前,蕭融正好聽到屈雲滅的聲音。“你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門內,屈雲滅剛擲地有聲的說完這句話,下一秒他身後的門就被打開了,屈雲滅轉頭看過去,然後他的臉色就僵硬起來。他昨天才保證過自己會善待佛子……彌景先抬頭看了看門外,看到門外站著一個比龜茲王女還美的男人,彌景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他又看向奇怪的沒再出聲的鎮北王。鎮北王盯著這位不速之客,半晌才站起來,先有些底氣不足的問了一句:“你怎麽來了?”然後發現了不速之客身上的異樣,他的底氣又足了:“為何你臉色這麽差,莫非你連夜趕來的?!”不速之客則是喘了口氣,隻看了一眼鎮北王,卻沒有回答他的任何問題,他將目光轉到彌景身上,像彌景看他愣了一下一般,他看彌景也愣了一下。彌景穿著灰色僧服,此時的僧服與中原服飾區別不大,都是寬大到有些誇張的對襟長衫,隻不過僧服上麵沒有花紋,顏色也不如尋常服飾鮮豔。灰色外衫,白色內衫,彌景隻穿了這兩件,他的坐姿板正又挺拔,脖子上掛著一串長念珠,手裏拿著一串短念珠,他目光清亮,長相則是清新爽俊,和尚自然是沒有頭發的,但此時的和尚還沒有點戒疤的規矩,所以彌景隻是單純的剃了光頭。大概是在外奔波時間有點長,如今他頭頂顏色發青,那都是還沒長出來的發根。長得好看,頭型還很美,禿頭不僅沒有扣他的顏值,還給他顏值加分了,況且即使他坐著,蕭融也看得出來他是個長身玉立的男子,再加上他這哪怕一言不發、也能寧人心的氣質……蕭融突然就不確定野史裏說的,彌景和孫太後有一腿是不是後人杜撰的了。看到這樣的彌景,蕭融感覺孫太後把持不住是可以理解的。……他看彌景的時間有點長,彌景本人感到了不自在,被他忽略的鎮北王更不自在,不自在到雙眼都要冒火了。“蕭融!!!”蕭融被他吼的耳朵都疼了一下,他本來就是怕屈雲滅幹壞事才跑上來的,心裏還帶著對他的埋怨呢,聞言,他頓時不高興的嗆回去:“大王做什麽如此大聲?”屈雲滅:“…………”你膽肥了!他氣得要命,可對上蕭融那雙也很理直氣壯的眼睛,他一時就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殺他,不可能;打他,他不敢,蕭融跟個瓷娃娃一樣,他平時連碰都不敢碰他,就怕讓他生病;至於罵他,算了,為何要自取其辱呢。更何況彌景在這,他不想讓外人看了笑話。屈雲滅下意識的看向彌景,卻發現彌景也在古怪的看著他,屈雲滅微微一頓,還沒想好要說什麽,蕭融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到了正在觀察他們的佛子。蕭融:“……”收起那點怨念,蕭融對屈雲滅正色道:“我終究還是不放心大王獨自出行,便擅作主張的追了過來,看來大王與佛子的交談不盡如人意,不知大王能不能讓我與佛子交談片刻?我對佛經有些見解,正想與佛子這樣的高僧清談一番。”雖說蕭融沒提讓他出去,但屈雲滅知道,他其實是想和佛子單獨談話,然而屈雲滅抿了抿唇,先看看那已經重新低下頭的可惡佛子,然後再看看這等待自己回答的可惡蕭融。屈雲滅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墩的坐了下去:“你們談吧,就當本王不在。”蕭融:“……”作者有話說:第0025章 大禮屈雲滅抱臂側頭, 盯著一旁的窗格不出聲,仿佛要把那窗格看出花來。蕭融心裏再怎麽不尊重他, 當著其他人的麵,他也不會真的落屈雲滅的麵子。於是,默默緩了一秒,蕭融重新笑起來,轉身把身後的門關上,然後悄悄用膝蓋頂了一下屈雲滅的脊背,讓他給自己挪點地方。屈雲滅不為所動, 蕭融隻好貼著他坐下,兩人都快挨上了。彌景安靜的看著他倆的動作,烏黑的眼珠微微轉動。蕭融坐好以後, 便對彌景客氣的笑了笑:“在下姓蕭名融,臨川人士, 早就聽聞過佛子的盛名,今日一見, 才知道真人比傳聞中更具風采,真不愧是遵善寺住持欽定的佛子。”遵善寺在長安,在這個沒有大慈恩寺也沒有大報恩寺的年代裏,遵善寺就是最有名的寺廟之一,曆代住持都跟皇家來往密切, 有些住持會提前定下繼承人,這個繼承人對外的尊稱就是佛子。當然……現在佛子是空有尊稱沒有身份了,遵善寺被一把大火燒了個幹幹淨淨, 哪怕後人再重建, 也不是佛子熟悉的那個遵善寺了。彌景望著蕭融, 淡淡一笑:“蕭公子謬讚, 彌景早就不是什麽佛子了,倒是蕭公子的大名,在外麵可是如雷貫耳呢。”蕭融一愣,這事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想問問是哪裏如雷貫耳了,然後就見一旁的屈雲滅疑惑的扭過了頭:“怎麽個如雷貫耳法?”蕭融:“……”你不看窗格了啊。彌景看著他倆,不疾不徐的說道:“那十六字的預警已經傳遍天下,連鄯善人的酒館當中都有人在談論。”蕭融睜大雙眼,他和屈雲滅同時發問。“鄯善人如何知道我那十六字的預警?”/“你身為和尚還能去喝酒?”這話一問出來,彌景還沒說什麽,蕭融和屈雲滅先扭頭看向對方。蕭融瞪他,現在是問他喝不喝酒的時候嗎?!屈雲滅:“……”可他一個和尚進酒館,很奇怪啊。蕭融繼續瞪他,你單單注意到這些,更奇怪!屈雲滅:“…………”他挪開自己的目光,繼續看向窗格了。……蕭融臉上的微笑有點掛不住了,自家情報泄露出去,結果他還一丁點不知道,被個外人堂而皇之的說了出來,蕭融好麵子,在看見佛子這麽清風明月以後,他心裏還存了一點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的競爭意識,大家都是帥哥,他當然不想在氣質上輸給佛子。彌景看著他這略微扭曲的表情,大約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他善解人意的笑了笑:“憑一手神機妙算,就將鮮卑人的陰謀瞬息破解,親眼看到此等奇跡,沒有人忍得住不將此事宣揚出去,說來他們也是好心,他們是在為蕭公子揚名呢。”蕭融幹笑:“嗬嗬。”佛子是真貼心,把大嘴巴說成揚名,把軍中毫無秩序說成是好心。佛子可以客氣,蕭融卻不能真的認下來,抿了抿唇,他正色道:“佛子不必顧忌大王的臉麵,鎮北軍驍勇善戰,可行事上散漫無規矩,這是不爭的事實。”屈雲滅:“……”什麽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