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祺心虛喝水,不敢答話。說來其實也不能完全怪他,實在是肚子裏的小東西太沒有存在感,以至於他也經常忘記對方的存在。好比今天在醉江樓時,他為了躲一名醉漢,隔著三階樓梯便直接蹦了下來,驚得鄭掌櫃險些尖叫出聲。偏偏阮祺半點感覺也沒有,連清珞也不甚在意,說蹦一蹦也無妨,沒那麽脆弱。柳郎中笑嗬嗬安撫:“沒事,其實也有這樣的,像隔壁村的李家媳婦,自己不知道有身子了,還和家裏人整日進山打獵。”“那爬上爬下的,中間還撲了兩回兔子,人還是一樣結實,可見孩子若是健康,輕易是不會有事的。”柳郎中話鋒一轉,拿手指了指阮祺道:“但孩子健康,不代表你也能跟著胡作非為,別到時真出了岔子,你哭都沒處哭去。”阮祺受教點頭,也覺得自己是有些心大了,往後確實該多注意些。董念還沒忘了先前那一茬,見阮祺這邊看得差不多了,伸手將阮成豐拽了過來,讓柳郎中幫忙把脈。“不用不用,”阮成豐臊得臉熱,一個勁兒擺手,“我剛剛就是被陽光晃了眼,不小心看錯了。”“現在說是看錯了,那你方才怎麽信誓旦旦的,非要說屏風自己消失不見了。”董念不滿,回頭向阮祺求證。“你來說說,你家裏什麽時候買新屏風了?”阮祺放下碗筷,一臉無辜道:“屏風?哦,可能是新買的床簾,大伯瞧錯了吧。”那分明不是床簾,哪個好人家床簾上繡青鬆白鶴的!不過阮成豐不敢反駁,在董念的注視下,恍惚間也覺得可能是自己眼花了,於是順從讓柳郎中把過脈,再不敢多說半個字。一頓飯吃得有驚無險。用過晚飯回家,因想著柳郎中的叮囑,阮祺倒沒有先前那般緊張壽宴的事了。左右壽禮已經準備妥當,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切都順其自然吧。第二日,阮祺提早叫梅秀舟將壽禮送去縣衙內宅,自己則與郎君坐上馬車,慢悠悠朝常淵縣趕去。原以為會有許多人前來祝壽,然而等到了地方,阮祺才發覺縣衙外一切如常,東側角門外更是隻有他們一輛馬車停靠。阮祺算了算時辰,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來錯了日子。剛下了馬車,候在門外的顧允海便快步迎了過來,熱情招呼道。“你總算是來了,我和娘他們可都在等著你呢。”“啊?”阮祺滿頭霧水。不是,他就是來湊個數的,都等著他做什麽。顧允海笑道:“今早送來的繡屏是你挑的吧,當真是好眼光,爹一眼就瞧中了,說那幅畫他收了許久都沒有收到,如今得了這繡屏,也算是聊以慰藉了。”“那繡屏是郎君挑的。”阮祺老實道。顧允海尷尬了下,不過很快找回精神:“都一樣都一樣,進來吧,今日府裏沒有旁人,就是普通的家宴,你們不必拘束。”家宴?阮祺腳步一頓,突然有些不敢上前了。“不想去便不去。”清珞低聲安撫。阮祺遲疑片刻,最終搖搖頭,拉著對方一起邁進垂花門內。領路的顧允海還在解釋,說父親最近多有不順,昨日剛與手下縣丞大吵了一架,幹脆取消了今日的宴請,隻自己家裏人簡單聚一聚。也虧得還有阮祺肯來,否則不知道該有多冷清。顧允海說得坦蕩,阮祺卻是聽出了一絲不對,疑惑問。“臨時取消,那先前發下去的請帖怎麽辦?”顧允海一怔,也抓了抓頭發:“這,宴請的事向來都是娘負責操辦的,估計是她派人通知取消了吧。”“罷了,”顧允海懶得多想,“人少清靜,來來,我叫廚房做了你喜歡的菜,你今天隻管放開吃喝,不必顧忌其他。”天氣炎熱,與阮祺上回傍晚偷來時一樣,飯桌是直接擺在花廳裏的。四周罩了白紗的帳子,既遮擋了蚊子和蠓蟲,又不妨礙來往涼風吹過,遮陽避雨,十分愜意。丫鬟魚貫而入,手裏捧著餐盤和食盒,不消片刻便已經將裏麵的圓桌擺滿。知縣夫人著玉色雲羅的對衿衫,笑容恬淡溫和,抬手招呼幾人道。“允海將人領來了?老爺臨時忙公務去了,要等會兒才能來,都先進來坐下吧。”一旁顧洵瞧不出喜怒,並未起身,隻神色平淡地朝阮祺點點頭。“夫人,二公子,”阮祺掀開紗帳進去,“今日叨擾了。”“是我叨擾了你才對。”溫妤淺笑,似乎想伸手拉他,不過落在半空還是停住了。“坐吧,聽允海說你喜愛吃辣,廚房做了辣子雞和酸辣藕,也不知能不能合你的口味。”“肯定合胃口!”顧允海也跟著坐下,笑著邀功道:“我可是特地和醉江樓掌櫃打聽過了,祺哥兒最近就愛吃這兩樣,絕對不會有錯。”“嗯,多謝。”阮祺坐在清珞身旁,總覺得這氣氛有些古怪。不像是顧知縣的生辰宴,倒更像是特地來招待他的。家主人還沒上桌,阮祺這邊剛剛落座,溫妤便已經喚丫鬟端了小食過來,讓他先吃著墊墊肚子。小食是灑了糖粉的酸梅糕,酸酸甜甜,口感紮實,不像當地的風味,味道卻十分驚豔。“這是京城那邊的小吃,我過去……總愛吃這個,便想著你會不會也喜歡吃。”溫妤柔聲道,說著還幫他倒了茶水。阮祺險些被嗆住,心底越發古怪,隻能點頭道謝。花廳位置好,頭頂有樹蔭密密遮著,內裏幾乎感覺不到悶熱。顧洵平靜握著茶盞,圓桌對麵,母親和兄長皆圍著那人打轉,表情熱情關切,仿佛是這世間最和睦的景象。昨日在神廟裏發生的事莫名湧入腦海。顧洵最近因為阮祺的事心神不寧,便想找個地方求支簽文,算算因果前程。水神廟自然是不能去的,於是去了隔壁隅山村的河神廟。……河神。顧洵過去從來不相信這世上還有神明存在,然而昨日就在廟裏,他親眼看到蠟燭無風而滅。主殿內陰氣森森,廟祝賀擎催促著他將三炷香依次放入香爐,而就在青煙騰起的一瞬,供桌後的神像突然垂眸,直直望向顧洵的方向。“河神告訴你,因果已成,留給你的時間已經不多,最遲半月,整個顧家將再沒有你的容身之地。”賀擎一瘸一拐靠近,在他耳旁輕聲道。顧洵不敢與神像對視,強自鎮定道。“我還是那句話,他被抱走時還沒有滿周歲,管事的兒子死無全屍,他即便想要認親,也根本拿不出憑證。”“賀廟祝若是隻有這點裝神弄鬼的本事,我也不必在這裏浪費時間了。”顧洵起身離開,然而剛邁出殿外,砰的聲響,漆黑的殿門忽然合攏。“是沒有憑證,”賀擎嗓音低沉,“可你有沒有想過,都已經過去十幾年,為何你兄長與母親早沒有發現他,晚沒有發現他,偏偏是在他成親之後,忽然留意到他的存在。”“什麽意思?”顧洵僵立在原地,後脊忍不住有些發涼。“好比,他那位郎君,你已經見過不止一回了,你如今想想看,還能想起他究竟是什麽模樣嗎。”顧洵眼瞳猛地一縮。“想不起來,對不對?”賀擎循循善誘。“什麽眉眼,什麽身形,高矮胖瘦,年齡幾何……你記不起來他郎君的樣貌,甚至即便那人直接站在你麵前,你也常常會忽視他的存在。”“不用與我繞彎子,你到底想要幹什麽!”顧洵聲音艱澀,強撐著質問。賀擎同情望向他,良久才開口道:“我是想提醒二公子,是否有憑證並不重要,要緊的是,阮祺的郎君並非凡人。”“隻要有他在,你做再多也隻是徒勞,最後不過是竹籃打水。”“不是凡人,”顧洵簡直快被氣笑了,“那他莫非還是妖怪不成。”賀擎讓開通路,做出“請”的手勢,笑容溫和道。“我如今說什麽,想來二公子都不會相信了,不過河神仁慈,讓你回去慢慢考慮,等考慮清楚了再做答複。”興許是錯覺,顧洵總覺得那尊神像望向自己的目光裏多了幾分寒意。他不敢再繼續停留,轉身飛快離去。第63章 阮祺被溫妤和顧允海熱情圍著,整個人都有些不自在,忍不住朝清珞的方向挪了挪。像是才意識到阮祺的身旁還有人在,溫妤愣了下,柔聲開口道。“哦,這位便是小廟祝的郎君吧,聽聞你過去都在關外做生意,不知做的是哪一門生意?”“對對,”顧允海也提起了興致,連忙湊近問,“關外最近年景不太好,幾個部族經常混戰,剛好我外祖父在那邊有些人脈,你做的生意若是出了問題,我們說不準還能幫上些忙。”外祖父,阮祺心頭一跳。記得之前隱約聽過,他的親外祖父似乎便是在邊關做大將軍的。清珞穿著湖藍衣裳,袖口緣邊是阮祺親手繡的細密水紋,麵上神情淡淡。被身邊人扯了扯,才抬眸隨意道:“隻是小本買賣,不值一提。”見他明顯不願透露,溫妤隻得訕訕打住,轉向其他話題,問阮祺喜不喜歡府裏的酸梅糕,若是喜歡的話,可以帶一些回去。對麵顧洵卻是忍不住心驚。打從兩人進到花廳起,他其實就有暗中留意阮祺的這位郎君了。而正如賀廟祝所言,無論他怎麽費力去分辨,都像是隔了層水霧般,讓他始終看不清對方的容貌。可就在阮祺伸手扯住對方的一瞬,水霧散去,顧洵望見一雙宛若深潭的漆黑眼眸。無法言喻的恐懼突然湧上心頭,顧洵耳畔嗡鳴,整個人如墜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