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祺平穩住呼吸,搶在伯母之前去外麵接人,趁著開院門時悄悄將人拉到一旁道。“我身子有些不舒服,等下想麻煩您瞧瞧,您能先幫我瞞著大伯他們嗎,我不想他們擔心。”柳郎中年紀雖大,卻耳聰目明,很快聽懂阮祺的意思,理解地點點頭。“祺哥兒想讓我瞧病啊?行,偷偷給你瞧,隻是過後得告訴你大伯,不能瞞著他們。”“嗯。”阮祺頓時鬆了口氣。瑤台仙翁是最後一個到來的,身旁跟著梅秀舟,進門還未等開口,就先被柳郎中上前迎住。“哎,聽聞老先生也是懂醫術的,師從哪裏,過去可是在關外行醫?”柳郎中是蕪河村裏唯一的郎中,平日少言寡語,然而但凡遇到與行醫有關的話題,嘴上便會停不下來。被攔住的瑤台仙翁滿臉莫名。阮成豐端了飯菜過來,笑著給兩人介紹。“姚管家,這位是村裏的柳郎中,以前常給祺哥兒郎君瞧病的……柳郎中,這位是祺哥兒郎君家的管事,剛剛已經同您介紹過了。”仙翁總算回想起來,之前被問在關外做什麽時,似乎有隨口提到是給人療傷看病的。“哎,什麽郎中,我就是個采藥的,是村裏人抬舉我,才叫我頂上這個位置。”“來來,”柳郎中熱情招呼,“我之前看過醫書,說關外天寒地凍,髒寒容易生滿病,此事可是當真?”仙翁瞬間頭痛,他又不懂凡人的醫術,哪裏知曉什麽滿病不滿病的。難得見老者露出這種表情,阮祺躲在一旁憋笑,卻不想話題緊跟便落到自己身上。“對了,”柳郎中掃了眼桌邊的點心,忽然道,“這山楂糕怎麽也上桌了,祺哥兒如今有身子,可不能胡亂吃這些個。”屋內瞬間寂靜。對麵瑤台仙翁抬起頭,泛白的眼瞳不敢置信地盯著他。柳郎中朝阮祺笑了笑:“哦,忘了要悄悄說的,不過這是好事啊,也沒必要瞞著你家裏人。”阮祺才想起,柳郎中剛進門時捏了下自己的手腕,估計那會兒便已經瞧出端倪了。“您說,祺哥兒有身子了?”董念顧不上鍋裏的燉排骨,直接跑了過來。阮成豐握著手裏的碗筷,直愣愣看向阮祺。清珞也跟著望過來,漆黑的眸子像是浮了一層冰,動也不動,顯得有些空茫。阮祺與他對視片刻,忽然笑起來,拿手指戳了戳他:“回神了。”清珞:“……”第59章 過了最初的震驚,董念滿眼都是歡喜,小心翼翼將阮祺拉到跟前,笑得幾乎合不攏嘴。“哎呦,這可真是。”阮成豐也盯著他瞧,向來粗獷的中年漢子難得手足無措,麵上全是憨厚的笑。“行了,”董念努力裝作不在意的模樣,招呼眾人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別都聚攏著了,先坐下吃飯吧。”一麵卻利落將山楂糕收起來,離阮祺遠遠的。按照蕪河村這邊的規矩,家裏姑娘或是哥兒有了身子,最初三月都是不能到處宣揚的。柳郎中也隻是提點了那一句,隨後便端起飯碗,用筷子指著桌上的菜低聲道。“魚和蛋可以多吃,當季的菜也要吃,那個醃菜就不要吃了,聽你伯母說你最近愛吃酸辣,這些倒是還好,你自己注意著沒有不舒服就行。”阮祺頷首,默默在心底記下。董念將回鍋肉端到桌上,鬆了口氣道。“聽您這麽說我就放心了,這孩子最近都快把辣子當飯吃了,我還擔心來著。”“不妨事,”柳郎中擺擺手,“有胃口吃飯最要緊,他愛吃什麽就叫他吃什麽,別餓著了。”幾道菜依次擺放到桌上,四周的氣氛逐漸緩和。董念和阮成豐給柳郎中包了紅封,小聲道了謝,柳郎中笑眯眯收下了,叮囑這幾月裏的注意事項。梅秀舟坐立不安,一直留意著仙翁的神色,卻見老者隻是垂眸沉思,不知在想著何事。屋裏大約唯有阮祺是專心用飯的,略過幾道過於清淡的菜品,筷子直接伸向離自己最近的回鍋肉。回鍋肉用的是精五花,肉片肥瘦相間,裏麵放了花椒和豆豉,鮮辣油香,最適合包裹在米飯上一起吃。等喝了碗排骨湯,腹中的饑餓稍稍緩解了,阮祺才發覺身旁郎君一直悄無聲息,仿佛還沉浸在剛剛的驚訝裏。清珞性子淡漠,除了麵對阮祺時候,平日裏對大部分事都不甚在意。此時卻像是被抽去神魂一般,整個人都呆愣著,甚至掉了支筷子到地上也沒察覺。阮祺幫他拿了新的竹筷,趁著周圍無人注意,伸手捏他的臉頰。往常總被郎君這樣捏臉,如今自己親手捏了才知道,手感確實不錯。“真的被嚇到了?”阮祺笑眯眯湊過去。清珞依舊沒能緩過神來,隻是安靜接過他遞來的竹筷。還是頭一回見郎君這種表情,阮祺忍不住想笑,拿手肘推了推他。“完了,現在就這副模樣,趕明兒孩子出來了怎麽辦?”“明天就出來?”清珞微微睜大眸子,露出詫異神色。“不是,哈哈哈哈!”阮祺真的繃不住了,趴在他肩上笑得肚子痛。清珞總算反應過來自己是被捉弄了,想要避開視線,卻又擔心懷裏人摔著了,隻能伸手將對方護住。一旁梅秀舟目睹全程,好險沒被菜湯嗆到,廢了好大力氣才勉強忍住笑。結果剛抬起眼,就見仙君一道目光掃來,瞬間被嚇得龜縮了回去。吃完午飯,柳郎中仔細幫阮祺診過一回脈,朝董念點了點頭道。“祺哥兒身體結實,如今月份還小,你們也不必太過緊張了,隻記得我剛才說的那幾樣事項就行。”董念有些遲疑:“您……”“放心,”柳郎中知曉她在擔憂什麽,笑著道,“我每月初一十五上山采藥,其餘時候都會留孫兒在家,你們若是有急事,讓他到山上叫我就成,他知道我在哪裏。”“好。”董念誠懇道了謝。雖然縣裏也有醫館,但在這種事情上,董念到底還是更信任同村子裏的人,有柳郎中幫忙照看著,她也能安心不少。另一邊,仙翁拄著拐杖找到阮祺,泛白的眼瞳凝視了他片刻,撫了撫手裏的拐杖道。“……上界很少有仙家結契。”“啊?”阮祺滿頭霧水。“仙家生子會損傷修為,故而即便結契,其中願意生子的也是少之又少。”仙翁繼續道。阮祺困惑得更厲害。他隻是個凡人,壓根沒有所謂的修為,損不損傷的和他似乎並無關係。仙翁輕咳一聲,嗓音沙啞道:“所以老臣之前,咳咳,不是刻意忽視,才沒有察覺出小君後身上的異常。”“哦,”阮祺終於聽懂,遂安慰道,“沒關係,學醫本來就是慢功夫,柳郎中也是從學徒開始做起,行醫近四十年才能有如今的醫術,仙翁一時沒發現也是正常。”瑤台仙翁:“……”阮祺:“……”安慰錯了嗎?幫忙收拾了碗筷和灶台,梅秀舟過來扶著仙翁離開,剛走出不遠,就聽對方忽然道。“你不是在下界開了許多鋪子嗎,去幫我尋幾本凡間的醫書過來。”梅少東家愣住,他是開酒樓的,不是開書館的。兩人四目相對,梅秀舟瞬間挺直脊背:“醫書是嗎,仙翁稍等,我馬上便叫人找來!”下午回家休息,等快到晚飯時候,阮祺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家郎君似乎還沒從晌午的震驚裏回過神來。“清珞?”阮祺小心湊過去。昏暗的燭火下,那人安靜倚靠在床邊,手裏拿著本寫到一半的賬冊,低垂的眸子隨著火光明滅不定。“你沒事吧?”阮祺問。像是注意到他的靠近,清珞微微抬起頭,漆黑的眼眸與他相對。阮祺莫名覺得呼吸一滯,心跳也跟著加快了幾分。“沒事,”清珞將他拉到懷裏,下巴搭在頸側,帶著微涼的氣息,“隻是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情。”阮祺輕輕拍了拍他。關於對方的曾經,阮祺知曉的並不多,隻隱約記得仙翁說過,郎君是五行水氣化形而生,是天命注定的水神。“我出生在無念天極北雪原的深潭之中,自有記憶起便無父無母。”清珞半合著眼,聲音很淡,仿佛在敘說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那裏很黑,四周什麽都沒有,我有靈識的第一念起,唯一想的便是該如何從那裏離開。”他確實如願了。瑤台仙翁牽著他從深潭裏走出,對圍繞的眾仙家欣喜宣稱,新的無念天主誕生,他會抵禦魔種,帶領無念天渡過長夜。深潭裏是黑的,但外麵的世界也並未如他期望一般充滿光亮。瑤台仙翁安撫他,說長夜隻是暫時,等徹底消滅了魔種,無念天便會重歸寧靜。“我還沒學會如何穿衣,便已經學會披上戰甲,沒學會如何走路,便已經學會揮舞利刃,與人廝殺。”清珞的嗓音平緩:“仙家的血是熱的,魔種的血是冷的,我的血……魔種喜歡我的血,我偶爾會故意弄出來一些,好吸引它們現身,節省時間。”“我不討厭這些,因為除此之外,我其實無事可做,直到魔神隕落,無念天隻餘下零散的魔種餘孽,所有仙家都在歡呼慶祝。”漫漫長夜終於結束,清珞渾身浴血,站在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的光亮下,遊離在所有人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