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碎碎的骨骼漂浮在格裏安麵前,好似煩人的春日柳絮,甩不開,也撣不走。隔空一抓,掌心滿是硌人的小骨頭,散發出一股腐朽的氣息,惹人厭惡。


    格裏安的鼻尖縈繞著一股難聞的腥味,他懷疑就是這些骨骼散發出來的。


    可是隨著他眼睛一眨,濃稠的液體順著臉頰劃過,流入嘴中,他才意識到,那股腥臭源自於右眼中那突出的肉瘤。


    右眼深藏於陰影中,眼眶中突出的肉瘤表麵覆蓋著厚厚的血管,透出一股陰森與邪惡。


    肉瘤下伸出一條條細長的觸須,它們輕輕擺動,仿佛在尋找著什麽。突然,一條觸須猛地抖動,緊接著,爆裂流出一股濃稠的血水。


    之前那種生吞哲人石帶來的痛苦再度襲來。格裏安皺眉忍著疼痛,盡量不在“黑牙”麵前展示出脆弱的一麵。


    不多時,那肉瘤停止爆裂,煙花般熄滅,恢複了最開始的、包子大小的模樣。隻是這一次,他感覺到那肉瘤中似乎有魔鬼的組織正在入侵。


    是右臂嗎?


    該死。


    難不成那手臂魔鬼掌控我的方式,是通過入侵我失去零部件的地方嗎?


    哲人石還在起作用,現在格裏安的感知被放大了許多,五感幾乎要融為一體。聲音,視覺,嗅覺,觸覺,都變得異常清晰,他能看清黑暗裏的東西,能聽到更為隱秘聲音,窸窸窣窣,甚至還有未死透的“羔羊”的呻吟與哀嚎,像是雷鳴一樣在耳邊炸響。


    鬼使神差般,格裏安扣掉了突出的肉瘤,甩著“黑牙”的肋骨走向“黑牙”,好似下一秒就要提刀相向。


    “怎麽?不記得了?”“黑牙”用骨節分明的骷髏手撫摸著臉頰,意外的感到很舒服,“可憐的愛德華茲,沒想到才過去幾天,他人生中最後一個對手就不記得他了。”


    “我怎麽可能會不記得他?”


    那奇怪的家夥,以及他對我莫名其妙的恨……


    對啊,“舞男”似乎對我,也有一股說不出的厭惡。我那時候以為,他多半是憑本能行事,甚至可能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野狗一樣去亂咬亂叫,無差別攻擊他認為能夠撕碎的每一個獵物。


    格裏安凝視著“黑牙”,一顆心在胸腔裏怦怦亂跳,熱辣辣的血水在右眼眶裏打轉,緩緩說道:


    “你不提他我根本就想不起來,他對我似乎也有一些無緣無故的恨。”


    “是嗎?”“黑牙”略帶一絲譏諷,“如果是他的話,我倒是不意外。”


    這話表達出一個潛台詞,其實“黑牙”也承認了自己對格裏安的恨是不正常的。不過,格裏安不知道他說的究竟是那被擴大的不正常,還是說源自“黑牙”心底的陰暗。


    聽說這類扭曲的家夥,私底下會將活得比較開心的人叫做“賤人”。


    “‘白蘭地’,你可以猜猜是為什麽。”


    “我不猜。”格裏安按照自己的想法說道。


    “好吧好吧。是裏夏德·佐默,上任佐默侯爵是一直環繞他的夢魘。他以為自己忘記了那些過去,可有時候,侯爵府華麗的頂燈總是會突然冒出。並且隨著年歲的增長不斷清晰,就連水晶吊燈上有多少水晶都記得一清二楚,帶走了他的靈魂。


    “脫離了裏夏德·佐默,他開始以為他有了抉擇命運的機會。


    “但實際上,裏夏德·佐默給他的人生鋪上了一層灰暗的影子,仿佛影子般跟隨在他的身後,那一個個詭異痛苦的夜晚就如同沼澤般,不會輕易放過任何一個踏足於此的人。


    “他以為成為了‘重塑者’,自己就有了拒絕的機會,但就像命運一樣,總會有理由促使著他邁步。”


    格裏安的目光越過“黑牙”參差不齊的肋骨,盯著後者身後那空無一物的黢黑。


    “他以前是裏夏德的……”


    “對。不過這都是聽聞,具體是什麽情況隻有他自己知道。”


    “所以他不會是因為我的綠色眼睛跟裏夏德·佐默很像,就開始亂咬吧?”


    那也不至於吧?


    “應該是,他的日子過得可不好。說來也可笑,我記得有一次他自己在那嘀嘀咕咕,說什麽:


    “‘過去生活的困苦和無奈一直深埋在心底,時不時的在我不經意的時候在腦海裏浮現,讓我為自己不值和揪心,過去的我為什麽會卑微到那種程度?雖然現在我也沒有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但是我知道了一個道理,我自己可以!沒有可依靠的人,沒有避風的港灣,我隻有我自己,但是我可以!永遠都可以!’


    “他媽的,聽著挺勵誌吧,但有什麽用呢?我相信,隻要他一開始漏屎,就沒辦法再用這種借口慰藉自己。太搞笑了。”


    格裏安嘴角抽動,他真的不喜歡“黑牙”這號人,就先不管“舞男”本人的表現是什麽樣的,“黑牙”憑什麽就這麽在背後去否定“舞男”所做出的努力呢?


    “舞男”為了脫離那種身份,從奴隸做到“重塑者”這地步已經很不容易了,長久的折磨讓他沒有自暴自棄,反而加入了“二十三”,這難道不是一種應該欽佩的事跡嗎?


    “波特·金,你沒資格瞧不起他。”


    格裏安他懶得費唇舌,笑了笑,卻還是沒忍住說道:


    “按照你的邏輯,你是一個階級等級極其分明的人,你糾結的點在於,‘舞男’就是個侯爵的奴隸,他的努力頂多就隻能是成為品階高的、外貌更好的奴隸。你潛台詞不就是‘舞男’是個奴隸,因此他不配完成階級跨越嗎?他一個奴隸,憑什麽變成‘二十三’的員工?你不就是認為生而為奴終生低賤嗎?你難道看不出來你的階級等級觀念有多分明?


    “既然如此,你就別總是抱怨你那希伯來人的身份。生而為希伯來,就活該被宗教裁判所抓去火刑,雖然在科隆已經沒有宗教裁判所了。”


    驀然間,格裏安聽到腳下有個刺耳的、尖銳的響聲——仿佛一架生鏽的吊車在地底下什麽地方給掀翻了似的。


    腳下忽然出現了另一個頭,竟然是“舞男”。


    “舞男”的臉嵌在地上,雙目無神,仿佛在訴說著不為人知的秘密。他的臉部輪廓與地麵的裂紋、骨骼相映成景,像是被世界拋棄的流浪者,孤獨地嵌在這塊冷漠的屍山血海之中。


    “他怎麽……”


    話說到一半,格裏安憋了回去。


    自己與“舞男”的決戰是在下水道,與“黑牙”也是同樣如此。既然地點相同,也許一路上“黑牙”吞噬的家夥裏就有“舞男”的屍體……


    是屍體嗎?


    “舞男”現在還活著嗎?


    格裏安也不清楚,他並沒收到“舞男”的哲人石,畢竟那天,“舞男”被湍急的水流衝走了,即便死了,也是被嗆死的。


    那酒保的屍體會不會也在這裏麵?


    格裏安環顧四周,即便知道不可能在其中找到他,可就像是在戰場上找到了故鄉的人,鍥而不舍地掃過每塊骨骼。


    “別看了,他已經死了。”


    麵對“舞男”,“黑牙”毫無半分昔日隊友之情。


    可格裏安不相信,他分明在剛剛一瞬,看見“舞男”的嘴唇微微顫動。說話對“舞男”來說似乎很是費力,“舞男”說得很慢、很小心,有點像一隻母雞生了一隻六邊形蛋,“對不起……謝謝您……”


    “呸!”


    “黑牙”唾了口唾沫,神采奕奕,未曾注意到“舞男”微小的變化,咧嘴笑道:


    “我想說的是,上任佐默侯爵有個癖好——看他的這群小男孩一起跳那種舞蹈。一邊吃草莓籽油炸薯條,一邊看。對!一邊吃一邊看!草莓籽油炸薯條!他媽的,可真會享受啊,還有吃麵包時候,他們用的都是剝去了外皮的白色黑芝麻醬!”


    格裏安覺得體力已經全部恢複,手中握著另一個哲人石,可以試圖殺出去。


    他實在是不想聽“黑牙”說話了。


    二人的價值觀沒有絲毫相同之處。


    “裏夏德·佐默。真他媽惡心。”


    說完,正當他打算吞下哲人石的時候,“黑牙”猛地衝到他麵前,雙目瞪得溜圓,陰鬱地笑了笑,質問道:


    “你是嫉妒吧。”


    “啊?嫉妒?我喜歡跟女人亂搞不代表我喜歡小孩。前者叫你情我願,後麵算什麽,那是變態。那是對弱者的霸淩。”


    “那是你還沒到那個層次,等你到了,你自然就明白了。”


    “所以你那麽努力向上爬……”


    “對,我也想知道那究竟是什麽感覺。雅各布,你不得不承認,上麵才是會享受的,如果不是真的能讓人感受到欲仙欲死,這些你眼裏的糟粕怎麽會一直流行著。”


    格裏安看著“黑牙”,後者的眼球裏布滿血絲,用那骷髏手掌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


    或許是幻想出成為上位者後的美好生活,“黑牙”過於激動,呼吸變得急促,汗水流淌進鎖骨,雙手微微顫抖,似乎下一秒就會因激動走火。


    “雅各布,我知道你想說什麽,無非就是用你那標準的,活通透的表情,對我說:


    “‘可能大家對權力的濾鏡還是很深。但是真正活到一定份上,對所謂的上層人就沒有那麽多的濾鏡了。他們可能一眼看過去非常會享受,非常精致,非常高端大氣!不是黃金打造的馬桶,就是遠東的絲綢擦屁股!但一旦看多了這些上層人的醜惡嘴臉,在搶奪資源的時候,跪舔皇帝的樣子,就會對他們非常怯魅,覺得也不過如此,甚至認為他們是錯誤的,就是因為他們,世界才變得如此糟糕。’


    “但我想說,對財富,對權力的濾鏡,非得要見識到比之更多的財富,更多的權力,更大的權力之後才會怯魅。


    “我至少得見到!體會到!如果我都沒有體會到過,你憑什麽說他們是錯誤的!”


    格裏安感覺沒必要再溝通了。掌心的哲人石幾乎快被他捏碎,“你說得對。”


    他不想爭論,沒意義。


    “黑牙”就是個自我以下階級分明,自我以上人人平等的東西,這種人他見得多了。


    忽然,整個空間開始劇烈顫動,轟隆隆的餘音中,漂浮的骨骼像是受到了驚嚇,又像是得到了號召,匯聚成束,仿佛秋日的大雁排列成型,朝著遠處的黑暗飛去,形成了一道由白骨組裝而成的大門。


    根本沒給格裏安思考的時間,沉重的大門咿呀地挪開,仿佛開啟了地獄之門,一瞬間仿佛釋放了真正的邪惡。


    白骨好似蝴蝶般從門後湧現而出,紛紛揚揚,漫天飛舞,描繪出模糊而扭曲的景象,那上下起伏和閃爍仿佛是瘋子的癲狂歡呼。


    “那是……”


    一陣混亂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像是衣服被撕裂的聲音、嘶啞的呼喊聲和雜亂無章的撞擊聲。


    一些組成人形的白骨舞動著它們扭曲的身軀,這些白骨舞者,它們沒有血液,沒有皮肉,卻有驚人的活動能力。


    扭曲著細長的手臂,擺動著僵硬的雙腿,節奏感出奇地強烈,仿佛有一種詭異的韻律在黑暗中回蕩。


    鑲嵌在地麵中的“舞男”忽然漂浮而起,拖著長長的頸椎飛向那大門。


    隨著“舞男”的加入,這些骨架舞者似乎有了生命,旋轉、跳躍,舞動得更加狂野,更加放肆。


    哐——


    不知是什麽發出了聲響,白骨舞者向兩側退去,迎接賓客般鞠躬行禮。


    一個魔鬼器官出現在白骨正中央,漂浮在空中。


    那器官出現的一刹那,“黑牙”與“舞男”的軀體瞬間被吸引到那魔鬼器官身邊。


    那二人就像是本為一體的雙胞胎,不僅身軀在融合,靈魂也是如此。


    格裏安緊緊盯著他們的靈魂狀態,兩個靈魂快速交融,融為一體,屬於“舞男”魔鬼器官的的一小片黑暗朝著“黑牙”的方向靠近,很快就被完全吞沒。


    如果隻看靈魂狀態,跟幾分鍾前的“黑牙”毫無區別。


    “雅各布,就像你說的,外麵絕對會有人想要捕獲我,因此我需要你的力量,我想活下去,哪怕以這種醜陋恐怖的姿態我也要活下去!雖然在外麵我已經被那魔鬼甲胄擊垮了,但是隻要加上了你,我絕對能勝利!”


    “我可不想跟你同床共枕,死同性戀。”


    格裏安可算知道“黑牙”為什麽願意跟他說話了,不光是自己在等待體力恢複,“黑牙”或許也在做著相同的準備!


    等待魔鬼器官的到來!


    “這可由不得你!”


    “黑牙”狂笑不止,虛無中龐大的力量源源不斷地注入他的體內,將他與“舞男”更加緊密地貼合,昂起猙獰可怖的頭顱。


    “放心,即便我恨透了你,我的好兄弟,我也不會讓你就這麽死在魔鬼甲胄的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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