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德維希破落的住處裏,煤油燈的燈光也微弱的可憐。


    搖曳的黃光在房間裏輕輕跳躍,投射在牆壁上,形成斑駁的影子,好似心跳般有節奏地左右搖晃。


    格裏安坐在釘子突出的破椅子上,眉頭緊鎖,雙眼故意越過黑德維希,用餘光偷瞄黑德維希。


    再一次,重新打量這張與格裏安·佐默畫像中一模一樣的麵龐。


    光線從單側襲來,令黑德維希的臉部輪廓愈發深邃,油綠的雙眸仿佛湖水般波光粼粼。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滯,思緒在房間裏緩緩展開,像是飄遠的煙霧,又像是流淌的河流。


    黑德維希。


    路德維希。


    《浮士德》。


    服兵役的朋友。


    這真的不得不讓人多想啊。


    如果黑德維希就是路德維希·佐默,這也就能解釋為什麽我跟他有一絲神似,因為我們都有著佐默家族的血脈。


    至於為何格裏安·佐默的畫像上是他的臉,很有可能是科隆警察廳將路德維希·佐默與格裏安·佐默的畫像弄混了。


    那些素描畫下麵確實沒有署名,弄混也在情理之中。


    通過他話中的意思,他跟格裏安·佐默的關係不錯,想必,他跟上一任佐默侯爵應該是一派的。上任佐默侯爵突然身亡,且本應繼承爵位的孩子都不在了以後,他無處可去,於是委身於工業區,給自己弄了個新身份,折服著,等待時機給朋友複仇。


    那這就能解釋,為什麽他對佐默家族的敵意有那麽大了。


    不過兄弟,您這化名也太隨意了吧?


    那個妮卡也是……


    莫妮卡,妮卡。


    這是佐默家族的傳統嗎?


    用一個跟本名很像的化名。


    嗯……其實也能理解。


    化名生活後,最難的一點就是摒棄對曾經名字的下意識反應,以及要對新名字做出如同本名般的快速反應。


    用比較相似的名字能在很大程度上規避這一點。


    畢竟,可以裝作聽錯了。


    而且在平時,大家相互稱呼的都是姓氏。名字相似其實很正常。除了“格裏安”這種重名率不算高的名字,什麽“路德維希”“黑德維希”“費迪南”這些名都快爛大街了,尤其“黑德維希”還可以當成女名使用。


    (hedwig當男名用時候音譯成黑德維希,女名音譯成海德薇)


    對,姓氏!


    其實化名最主要的還是姓氏。通過姓氏,能大概知道這人或是其祖上是從哪出來的。


    像施比岑貝格廳長,一聽他的姓氏就知道,他祖上是施比岑貝格這鎮的。


    “冒昧問一下,您姓什麽?”格裏安問。


    “雅蓋隆。”


    的確,加上姓氏後——黑德維希·雅蓋隆——這聽起來就跟路德維希·佐默沒什麽關係了。


    雅蓋隆,這姓氏有點耳熟呢?


    好像在哪見過?


    “您這算多問一個問題了吧?那我得再問一個。”黑德維希說。


    得到格裏安無奈的同意以後,黑德維希說:


    “開玩笑的,我也沒什麽可問的了,雨看來也不會停了,您是打算在我這住一晚上,還是,離開?我先說好,我這沒有新衣服,也沒有床鋪,您要是想在這住的話,也就隻能穿你這一身從乞丐身上弄下來的破衣服。”


    “不住了,我這就走。”格裏安微笑。


    他可不想在這破房子裏住一晚上,漏水就算了,主要是他自己知道,身上又多出了很多傷口,他得回去找清水處理一下,若是在乞丐的髒衣服裏裹上一晚,他擔心明天一早,傷口就會潰爛流膿。


    他站起來,起身將椅子推進去,僵硬的關節讓他抽痛了一下。正要轉身離開時,他再度問道:


    “您喜歡看《浮士德》嗎?為什麽要送朋友這本書?”


    即便現有的線索已經差不多能證明黑德維希就是路德維希了,格裏安還是希望再多問出點東西。


    尤其是關於原格裏安的生活習慣、興趣愛好。


    他沒有多少原格裏安的記憶,一切的一切隻能通過原格裏安周邊人的描述還原架構,這麽好的機會放在眼前,他當然得再問一些。


    “我文化課很差,別說《浮士德》這種詩歌體小說了,就連薄伽丘的《十日談》,裏麵那章寫淫亂教士的篇章我都看不下去。”


    黑德維希誠實袒露,一邊說一邊搖晃著格裏安使用過的杯子,惋惜裏麵不剩一滴水。


    “但是啊,朋友之間不就是相互磨合,相互遷就的嘛。我雖然看不懂,但是我朋友很喜歡《浮士德》,他說他要把歌德的這本《浮士德》帶進墳墓。於是在他的熏陶下,我都能背下來一些詩句了,比如那句——


    “我甚至麵臨可惡的彷徨,


    “不得不逃向孤寂與荒涼,


    “為了不孤零零一生白過,


    “終於使自己投靠了魔鬼。”


    格裏安想了想,他對這句話有印象。他記得這段話出自第二部第一幕,男主角浮士德在搞仕途時,對魔鬼梅菲斯特說的一句話。


    前麵一段是浮士德問梅菲斯特,路應該怎麽走。


    而後梅菲斯特說:“沒路!無處可通,


    “不是有處可通,無可通融,


    “不是有可通融。你準備行動?——


    “無鎖可開,無門閂可啟。


    “寂寥從四麵向你圍攻。


    “你可懂得死寂和空洞?”


    雖然格裏安對《浮士德》這本書沒有興趣,但是自從知道了這本書在上流社會的普及度很高,他曾經花過大量時間去閱讀這本書,很多地方他都能背下來。


    “對了,您朋友為什麽會經常跟您提起這句話?”格裏安問。


    一個人經常把文學家的話掛在嘴邊隻有兩種原因,一是為了裝逼,二是真切認為這段話與自己的靈魂有巨大的共鳴。


    “他說他覺得自己也處於這種狀態,”黑德維希說,“他親口承認,對於他而言,他對《浮士德》的情感並非對一本書籍的熱愛,而是虔誠基督徒對《聖經》的那種情感。《浮士德》就是他生命中的《聖經》。”


    《聖經》?


    格裏安詫異。但他並未表現出來。


    《浮士德》隻是歌德在近些年才完成的作品,雖說一經發行就轟動了文壇,但將它當做人生中的《聖經》,是不是有些太……


    這時,格裏安想起,好像在格裏安·佐默枕頭下的那本《浮士德》中,確實記錄了很多筆記,當時他根本沒仔細看,就收進了行李箱。


    至於行李箱去哪了……


    從裏斯本回科隆的路途上,在西法蘭克王國被強盜搶了。


    看來未來的計劃裏,應該再加上一條——尋找那本《浮士德》。


    雖然大概率找不到。


    忽然,格裏安眉頭一皺,手緊握著武器,脊背挺得筆直。整個人似乎都凝固了一般,即使是一個細小的動作都不曾有。


    他似乎察覺到了某種隱形的威脅,但卻又無法確定。


    這周圍,好像有其他“重塑者”。


    距離很近。


    非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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