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穿過牢房的大門,施比岑貝格廳長緩步走來。


    他身披純黑風衣外套,向外翻折的袖口繡有金邊。腳踏擊劍專用的低跟鞋,看起來不像個身居高位的廳長,倒像個從戰場退役的軍官——官員們更喜歡穿尖頭皮鞋。


    好吧,他的確是個退伍軍官。


    積攢下赫赫軍功,讓他一介平民有了在姓氏前加上“von”的資格。


    成為西哈德·馮·施比岑貝格男爵。


    “埃利科斯·歐尼施,科隆大教堂特別行動部門‘二十三’的成員,代號‘熊三’。”


    埃利科斯·歐尼施的雙臂懸吊而起,臉上血汙遍布,衣服已經被撕破,不停扭動身體緩解身體上的不適,牆壁上滿是血跡和掙紮的痕跡。


    廳長能聽到埃利的呼吸,也能聞到屎尿失禁後的臭味。他聳聳鼻子,憋回噴嚏,太久沒親自進過牢房,酸臭味令他不適。


    他點燃一根煙,愜意地吸上幾口,而後揮動手中的資料,夾在資料與掌心的火柴盒甩得劈啪作響。


    忽然,他張開夾住資料的手指,資料落地聲清脆響亮,仿佛宣判死刑的錘音。


    “你的資料還真是好查。‘二十三’那邊居然沒設下任何保密手段,看來他們一點都不重視你啊。”


    即便有暖黃煤油燈照耀著,埃利的臉色依舊煞白。


    他緊抿著嘴唇,眼前一片昏暗,腳尖努力墊著,減輕手腕處的壓力,忍受血液不流通的痛苦。


    “話說你的代號為什麽叫‘熊三’?你不是有三隻熊嗎?照這麽說,你不是應該叫‘熊四’嗎?”


    “那個……廳長,”一旁的阿方索·麥考林提醒道,“有沒有可能,‘三’指的是有三頭熊。而不是序號。”


    “看我這腦子,估計是昨晚被你弟弟壞了好事,腦子不太清醒。”


    廳長停在高背椅子前,右腳晃動撚了幾下,像是在檢查地麵是否幹淨整潔,又像是想把鞋底蹭上的血液蹭掉。


    “說說吧,你們襲擊牆花的目的是什麽?不對,你職位太低,在‘二十三’充其量是個打手,應該不知道上麵想做什麽,那我換一個問題,第一次牆花之夜的時候,你們做了什麽。為什麽要抓走克勞迪婭?”


    對於克勞迪婭的生死,廳長一直頗有疑慮。他不相信那女人如此簡單地死了,死得輕描淡寫,死得毫無價值。


    但這隻是期待,多虧有了小男孩格雷諾耶的鼻子,他終於確定,克勞迪婭還活著。


    “還有,把你知道的,有關走私黃金的事都說出來。”


    施比岑貝格廳長自顧自說著,低垂的眼眸透露不容侵犯的氣息,風衣向後一甩,大大方方坐在椅子上,向後靠去,手指敲擊把手,節奏均勻。


    當過兵的人,尤其是擁有軍功的人,普遍對自己要求嚴格,希望經手之事得到完美解決。


    對於大事件更是如此。


    廳長做夢都在想著偵破走私黃金這案件,若非要避免與科隆大教堂起正麵衝突,他早就下令徹查走私黃金,最先封鎖佐默莊園。


    “我不會說的……”埃利輕蔑一笑,“哪怕你今天殺了我,我也不會告訴你任何事。”


    廳長擺擺手,示意阿方索·麥考林將繩索抬高,繩子繞過房梁,另一頭緊緊繃直。


    雙腳被拽離地麵,痛苦爬滿埃利的臉,他痛得放聲尖叫。


    似乎是被吵得頭痛,廳長示意放下埃利,可等到埃利腳尖落地,他再次示意阿方索·麥考林將繩索吊起。


    如此反複了好幾次,廳長站起身。“小狗熊,沒人會來救你。”


    他走近了一些,細細端詳埃利寧死不屈的臉上。他流露出一股自上而下的憐憫感,的的確確有了一個警察廳廳長的模樣,而不是一個被多方施壓的、隻能以煤氣管道爆炸結案的委屈家夥。


    “在外界眼裏你已經死了,就像是你們以為雅各布·巴斯恩已經死掉了一樣。


    “況且,就算科隆教廷的高層知道你沒死,你放心,他們絕對不會來救你。你們這群出身下城區的人,難不成真以為成為了‘重塑者’就會被人另眼相看吧?‘下城區’這單詞就像是囚犯臉上的刺青,永遠不會從你們的身上抹除。


    “廢物、人渣、傲慢自大的無名小卒,我每次參加宴會時候,你的領導們都是這樣稱呼你們的。對了,不光你的上司們瞧不起你,下城區的人也同樣瞧不起你們。沒有人會瞧得起毫無底線的人。”


    戳心窩的話往往很好用。廳長試圖先用言語使埃利屈服。


    他說的話有些出於真心,有些是故意言之。


    事實上,從平民成為貴族的施比岑貝格廳長並不歧視下城區人。他自己就在柏霖下城區摸爬滾打過好一陣子,後來為了有口飯吃,為了當兵還有錢拿才去參軍了。


    他認為出身卑微而後飛黃騰達的人,就算成為了皇帝都不應該忘記下城區的苦難與哀傷。


    也不應該對那些本就艱難活著的人射出最後一擊。


    即便大家總是喜歡說著“不如死掉算了”“活著生不如死”,但他知道,如果真有一天讓這些人可以毫無痛苦地死亡,八成的人都不會同意,更何況,“二十三”的屠殺並非毫無痛苦。


    因此,這群對牆花、對下城區出手的人,著實觸碰了他的底線。


    “廳長啊,您真是搞笑。道德上的批判算什麽?道德,這不過是給窮人,給我這樣的人設下的桎梏罷了。聽從上級的指示,我僅僅會在道德上被人譴責。我被俘虜是我不幸,但如果是‘黑牙’他們,此刻一定在快樂活著,也許‘黑牙’還會跟‘烏鴉’談場戀愛。”


    埃利的胳膊有些沒了知覺,他自認活不了多長,既然高高在上的警察廳廳長問了,毫不客氣地回擊:


    “如果我沒有聽從上級的指示,難道會有人褒獎我嗎?不會的。我隻會被上級‘教育’,被打得半死不活,因為就像你說的,‘下城區’就像個烙印,狠狠地印刻在了我的臉上,誰都能踩我一腳,把我當成個玩意作踐。


    “你們這群人隻會在我做出非道德之事時候出來主持公道,自詡正義使者批判我,詆毀我。但你們不會在我擁有道德的時候誇讚我。


    “我既加入了‘二十三’,那我就是他們的成員。作為組織的一員聽從組織的話難道有錯嗎?


    “為何士兵的忠誠就會被視為美好品德,而我們襲擊了牆花就成卑劣的老鼠?


    “難道說士兵們劫掠村莊就是道德的嗎?士兵多為農民,這難道不也是農民在欺壓農民嗎?您說呢?施比岑貝格下士。”


    聽完埃利的話,施比岑貝格廳長露出微笑,打了個手勢。


    阿方索·麥考林猛地衝出,對準埃利的肚子橫踢一腳,仿佛擊打沙袋那般接連打擊。


    “說得好。”


    廳長用食指戒指上的寶石碰了碰埃利的臉。


    “區別在於士兵侵犯的是其他民族的利益。而你們,鬧到最後也僅僅在欺負同一民族的人罷了。有本事去把吉普賽人、維京人、斯拉夫人、希伯來人趕出去啊。我忽然想起來,那個‘黑牙’波特·金,他好像就是希伯來人吧?你們‘二十三’還真是什麽都收。”


    “哈……說得就像你們沒有欺負本民族的人一樣。你現在但凡去下城區問一圈,問問那些連飯都吃不上的人到底是為什麽吃不上飯,你就知道究竟是誰更狠了。”


    埃利大口大口喘氣,低沉地、悲涼地笑了。冷汗從額頭滑落,每個呼吸都讓他感到刺痛。


    “我突然想起來,我此前經常覺得自己讀的那點書沒有任何用處。但我今天忽然明白了讀書的意義,我能有理有據地反駁您,而不至於被您三言兩語打發了。”


    他當然知道“二十三”讓他做的事情有多喪盡天良,成為“重塑者”的道路上他都不曾殺過那麽多的人。


    牆花之夜那天晚上,死在他手下甚至還有跟他一起喝過酒的熟人。


    “而且啊,我能知道什麽呢,我接到的命令就是屠殺!就是殺了警察廳的線人!廳長啊,我縱使不喜歡‘二十三’,甚至那群喜歡小男孩的主教們更令我感到惡心,但是我也不會告訴你的,都說我們下城區人沒骨氣,說我們窮人都是軟骨頭,我偏不告訴你。與其在這兒拷問——”


    “廳長,這有一份文件您需要看一下。”


    秘書出現在門口,將文件遞給廳長。


    廳長垂眼快掃,文件上的關鍵信息令他眉頭頓時緊蹙。


    【經過初步調查,牆花南五街的一處坍塌廢墟中並沒發現屍體,根據此前的資料,那棟樓是“銀衫黨”的據點之一。】


    跳過中間的論述,廳長直接翻到了結論段。


    【昨夜出現在牆花南五街的“銀衫黨”成員,很有可能僥幸逃開了“二十三”的屠殺。】


    真的是,逃掉了嗎……


    克勞迪婭是“重塑者”,銀衫黨又是一群“使徒”自發形成的維護治安的組織。


    那有沒有一種可能,“二十三”正在抓捕“使徒”與“重塑者”?


    那雅各布·巴斯恩豈不是很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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