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產婆到現在,格裏安還是拿不準她的年齡。


    從外表上看,產婆跟克勞迪婭差不多,三十歲上下,如果減去因疲態產生的衰老感,產婆很有可能沒到三十歲,正值大好年華。


    可有時候,格裏安又會認為產婆年過四十。


    酒後吹牛逼時,產婆常常提到她在神聖意誌帝國與俄帝第一次瓜分波平王國做出的貢獻。假設她僅有三十歲,按照時間算,瓜分波平王國時她還是個小孩,一個孩子能做出什麽貢獻呢?


    或許還有一種可能,俄帝人長得比較年輕,四十多歲看起來跟三十歲似的。


    “咳咳咳!‘白蘭地’!您想什麽呢!”產婆推搡著格裏安,大吼大叫,犯病了似的。


    “想克勞迪婭。”


    “別想她了!您再怎麽想,她的生死已定,您也無法做出改變。而且她就算沒死,您也得成為‘重塑者’才有資格跟‘二十三’抗衡。所以——快把思緒從她身上飄過來。您現在要想的是魔鬼!是魔鬼的器官!不是女人!”


    產婆張牙舞爪,像個氣急敗壞的財主,差點就要把臉皮揪起來了。


    “原來您不喝酒時候,說話也這麽……”


    說到一半,格裏安停住口。


    他忽然意識到,產婆的詼諧話語下掩蓋著悲傷與憤怒。不是每個人都願意將悲傷外化,弄出淒淒慘慘的姿態,對全世界展露哀傷。像自己會用事不關己的冷漠壓抑怒火,產婆則選擇了相反的道路,用習以為常的垃圾話衝淡愁苦。


    “我說話怎麽了?別轉移話題。現在!立刻!馬上跟我說說您對魔鬼改造的訴求。看在克勞迪婭死了的份上,我再送您幾根止痛劑。”


    “我能有什麽訴求,我手上連個魔鬼器官都沒有呢。”


    “那您來幹什麽,砸場子嗎?”


    格裏安把嚼煙扔進嘴裏,嚼了好幾口後誠實說道:


    “實不相瞞,我今天來其實就是想問問您,有沒有能買到靠譜的魔鬼器官的渠道。”


    產婆沉吟著,二人相互注視對方,以相同的節奏咀嚼嚼煙,發出呱唧呱唧的聲響。


    其中偶爾會摻過馬車駛過的聲音,震耳欲聾,嚇了格裏安一跳。


    他懷疑這裏早晚會塌陷,做工粗糙,跟牆花地下比起來,這兒跟個毛坯房似的。掃視周遭的過程中,他突然意識到,正對麵的書架是在支撐柱的基礎上改造的,更讓他堅信了這兒會坍塌的想法。


    “別在意,不會塌方的。”


    產婆看出了格裏安的心思,走到書架旁,左瞧右看。


    書架滿滿當當,密密麻麻,仿佛沉靜訴說著地下空間的一生。從地麵到頂部,書籍之間不留絲毫縫隙,錯落有致擠在一起,感覺隨便拿出來一本,就會打破平衡。


    “對了,您是想買一個器官還是成套的器官?”產婆問。


    格裏安有種與賣房銷售對話的感覺。


    大概就是你去看房,銷售上來就問了一句,先生您是想買一套房子還是一個小區呢?


    “不考慮錢與權的話,肯定是成套的。”


    “我就是象征性問問。”


    產婆沒想到格裏安一本正經回答起來。


    “成套的魔鬼器官這東西,能買得起的肯定不會來我這兒做魔鬼改造了。”


    經過漫長的研究,人們發現,人類擁有的任何器官都可以置換成相對應的魔鬼器官。比如“黑牙”波特·金置換的是肝髒,牆花有位同行準備置換的是十二指腸。


    一般來說,隻要不是心髒這種操作難度極高的器官,下城區的人不會特別在意置換的器官是什麽,能成為“重塑者”就是好樣的。


    這可是實現階級跨越最便捷的方法。


    什麽未來的成長性,根本不在考慮範圍內。


    格裏安能理解這種心情,先上岸再說,未來全靠造化。


    但人總不滿足於現狀,成為“重塑者”後,相當一部分人會懊悔當初的決定,認為就是那時的衝動,導致自己的成長上限永遠定格了。


    是的,“重塑者”的成長上限在進行第一次魔鬼改造的那刻,就已經確定了,再無改變之勢。


    好比投胎,誕生於人世起,人與人的起點就不同。


    造成這種局麵,隻因魔鬼改造的兩個特性。


    唯一性。


    排他性。


    一個人體內隻能擁有來自同一個魔鬼的器官,即同源器官。


    若出現了非同源器官,將會出現不可逆轉的排異反應,使其當場身亡。


    這也就是產婆詢問格裏安“是要買一個器官還是成套器官的原因”。


    因為無法後悔,無法修改。


    一旦選擇了單一器官,除非幸運值拉滿,能在黑市遇到同源器官,否則往後餘生中,不會有機會進行第二次、第三次魔鬼改造。


    總之,由於魔鬼改造殘酷的特性,產婆就算清楚來她這兒進行魔鬼改造的人都會選擇單一器官,她也會多嘴問一句,給人打好預防針,不要在後來的時光中回來鬧事,說是自己沒有做出提醒,是個庸醫。


    這都是她從醫多年的經驗啊!


    “您先別那麽早下決定,買一個器官還是成套器官等會兒再說。我剛才忽然有了個想法,也許您可以走第三條路。”


    產婆說著,扔給格裏安一本書,語氣強硬:“您先把這個看一看,然後我再跟您說我想到了什麽。”


    “行。”


    格裏安困惑把書平放,映入眼簾的書名給他個巨大衝擊。


    《魔鬼改造基礎知識與注意事項·新·修訂·再次修訂·最後一次修訂·真的是最後一次了·再修訂我就是屎·我是屎》


    這書破破爛爛的,不對,應該叫筆記本,產婆在最前麵夾上了目錄,看封麵無限迭代增加的後綴,格裏安不禁想吐槽,為什麽不重抄一遍呢,這筆記本都快崩潰了。


    “看內改造與外改造那部分,”產婆說,“別的不用看。”


    “好。”


    格裏安點頭,翻開書頁,第一眼看見個名字,是西裏爾字母。


    “這兒是您的名字嗎?”


    “哪兒?”產婆湊過來,順著格裏安手指的地方看去,“對對對,這正是我的本名。”


    “怎麽讀?”


    “什麽!您不知道我叫什麽嗎?”產婆驚呼,“我都知道您叫雅各布·巴斯恩,您怎麽能不知道我叫什麽呢!負心漢!”


    “不是,克勞迪婭一直喊您產婆,也沒喊過您的名字啊。”


    “哦對,您說得有道理。”


    產婆跟個發條玩具似的瞬間恢複正常,腰杆筆直,滿臉認真,字正腔圓跟宣誓似的說道:


    “我是安冬妮達·阿列克謝耶夫娜,一個學術垃圾製造者,一個醫生,一個機械師和一個黑醫生。”


    “您是不是有一個姐妹叫金·卡戴珊。”產婆想一出是一出的勁兒,讓格裏安哭笑不得。


    “那是誰?”


    “一個媽媽,一個百萬富翁,一個法學生和一個千萬富翁。”


    說完,格裏安沒忍住笑了出來,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被產婆逗笑了,還是別的原因。


    “不跟您打趣了,”他擺手示意,“我該看東西了。”


    順著目錄,他向後猛翻。


    筆記本泛黃的紙張微微發潮,邊緣不知是茶水還是別的液體,泡得整體皺皺巴巴,把文字混合成一片汙濁。


    但產婆要求他看的那部分,紙張嶄新,墨水的油墨味很濃,估計對應了書封上“我是屎”的部分。


    【論內改造與外改造的兼容性。】


    標題像篇標準的學術論文,格裏安翻到後麵,果然,引用與致謝占了三頁。


    大量有關魔鬼學的論文標題被抄寫在最後,其中有個探討亞曆山大六世的私生子切薩雷·波爾加死因的論文顯得格格不入。


    翻回正文,格裏安從頭開始閱讀。


    【摘要:大量實驗表明,魔鬼改造的排他性僅限於內改造。而外改造之間不會受到排他性的限製。重要的是,外改造與內改造之間同樣不會觸發內改造的排他性,如果能將此性質加以利用,必會在超凡領域引起突破性變革。】


    【關鍵詞:內改造;外改造;唯一性;排他性;兼容性;器官移植;魔鬼改造;】


    “內改造與外改造居然不受排他性的製約嗎?”


    格裏安也是秋初時才知道,大眾嘴裏的魔鬼器官移植屬於狹義魔鬼改造。


    廣義魔鬼改造不僅包含五髒六腑,還算上了四肢、眼球、頭發、皮膚等部位。換句話說,在廣義魔鬼改造的定義中,一切都可置換,沒有做不到,隻有不敢想。


    為了方便區分與通俗易懂,狹義魔鬼改造被稱作內改造,剩下的則稱為外改造。


    “這……”


    掃完關鍵詞,格裏安立刻意識到產婆想做什麽。他回頭看向產婆,滿臉震驚,脫口而出道:


    “您想讓我做外改造?”


    “嗯哼!”


    “這未免太瘋狂了。”


    外改造的操作難度很高,甚至高於內改造的心髒移植。


    因此,即便外改造不受排他性的製約,也不考慮原材料高昂的價格,光是其手術風險,就足以讓大部分人望而生卻。


    “我先不提我上哪找外改造的材料,”格裏安說,“您不會是見我右臂斷了,想拿我當小白鼠吧?”


    產婆臉上彌漫著笑意,循循善誘道:


    “不要說得這麽難聽,這叫為了科學獻身!我說真的,您要不要考慮一下我的建議。


    “做外改造的話,您既可以成為‘重塑者’,又能保留內改造的位置,還能解決您的斷臂問題。簡直是一舉三得!等以後您有錢有權了,再去弄一套做內改造的魔鬼器官,多劃算。


    “這世上再也找不到如此美妙之事了。”


    僅用短短幾句話,產婆完美拿捏了格裏安的內心,一度讓後者產生了試試看的念頭。


    也不知怎的,格裏安忽然想到,要是自己跟產婆一起賣香水,是不是能坑妮卡更多錢。


    真是個糟糕的想法。


    “產婆,您應該清楚,外改造手術很難。”


    “放心啦,我可是大名鼎鼎的黑心醫生,克勞迪婭的朋友,洗衣店老板,俄帝逃出來的難民,您放一百個心好了。”


    格裏安無視掉產婆的瘋言瘋語,他不得不承認,在這方麵他比不過產婆。


    產婆隻要一開口,十句話有九句聽起來都不靠譜。


    能做到這地步不失為一種人才。


    格裏安覺得自己應該遵從最開始的想法,做個內改造,但礙於產婆給出的理由過於誘人,時間也還算充裕,他說道:


    “據我所知,外改造的難度極高,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除了五髒六腑,魔鬼的其餘地方沒有自愈性。


    “正因如此,魔鬼的四肢與人體結合時,不會自動尋找血管、神經等地方,更不會根據人類的身體結構做出調整,所以根本無法銜接上。但是魔鬼的器官可以,除了心髒那地方的動脈太多了,其餘的髒器光是靠著魔鬼器官的自愈性,即便魔鬼器官不作任何預處理,移植成功概率就達到了三成。


    “所以您如此自信,是有了處理魔鬼手臂與人體的連接問題嗎?


    “還有原材料。因為自愈性,魔鬼器官可以保存很久。但手臂並不可以,其腐爛速度也僅是比人類慢一些,這就使得四肢的價格非常高昂,我根本不可能有錢買。”


    格裏安將他的思慮全部說出,如果產婆能解決這些問題,他倒是很期待自己有個魔鬼右臂。


    嘖,魔鬼右臂,光是想想就覺得很帥。


    聽聞格裏安的擔憂,產婆一副“您別杞人憂天”了的模樣。


    “哎呀,您看您,我要是沒有把握會跟您提外改造的事嗎?”


    她把筆記本往後翻,指著其中一段文字讓格裏安閱讀。


    格裏安這才發現,這篇論文裏,除了前半部分是規範的學術用語,後麵更像是隨筆的記錄,塗塗抹抹,勾勾畫畫,混亂不堪。


    【一直以來,我們都認為人形魔鬼是高級的,是完美的,用於魔鬼改造的材料也都是取之於這些所謂的“高級魔鬼”。】


    【可問題就是,人形魔鬼的四肢並不像它們的五髒六腑那般具有治愈性,這就導致外改造困難重重,這一課題也成為了許多人鑽研的方向。】


    【那為什麽四肢不具備自愈性呢?】


    【經過各種資料的整合與實驗再現,這是由於四肢對於人形魔鬼來說不是主體,而是可以隨時拋棄的東西。就像蜥蜴斷尾後可以重新長出尾巴,但尾巴無法長出軀幹,人形魔鬼也是同理。】


    【那換一個思路的話,為什麽一定要盯著“高級魔鬼”不放呢?】


    【就像將軍與士兵都有其用武之地,為什麽不去看看一直以來被忽視的、非人形的“低級魔鬼”呢?】


    【拿手臂舉例,如果能找到一個其主體就是手臂的魔鬼,或者說,長成手臂模樣的魔鬼,是否就可以讓外改造變得容易呢?】


    中間塗抹掉了很多地方,翻到下一麵,潦草的字跡能充分體現出產婆的興奮。


    【我成功了!】


    【我用一個雞頭魔鬼無傷嫁接到了鴨子的脖頸上!並存活至今!】


    【既然如此,那手臂魔鬼也一定可以嫁接到人類身上。】


    【我需要一個可以協助我實驗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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