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好幾天的雪,難得太陽放晴,今天是過年了。


    往日年關難過,可這萬曆四十四年的撫順卻有些不同。尤其是這城西,街頭十幾個勞工一大早就在鏟雪,幾戶有錢的人家還掛起了燈籠。挑擔的貨郎正在走街串巷,雖是過年卻還是要抓緊時間做些生意,多賺點錢才好。


    一群孩子正在沿街亂跑,把街上的氣氛弄得熱鬧些。幾家小店還在經營,進進出出的人流很是不少。桑木匠在一家賣糖果的店門口停了許久還是搖頭離開,轉而在路邊一家小販手裏買了幾個便宜的糖人。


    賣糖人的小販很是熱情,‘大爺大爺’喊的叫人舒坦。桑木匠隨口問道:“今個過年啊,還出來做買賣?”


    小販身上棉衣不夠被凍的直哆嗦。看他臉上喜氣洋洋的笑道:“俺住城外的,家裏破破爛爛的過啥年啊?這就指望今天多做點生意,賺點錢吃個飽飯。近段時間城西的生意可好做了,叫人舒坦。”


    花錢的人多,衙役也不來收稅,搗亂的青皮不見蹤影,這可不就叫人舒坦了。小販看著自己手裏的銀錢增多,已經盤算待會去買幾斤雜糧麵,入夜後全家都能好好吃一頓。說不定剩下點明天都能吃一頓。


    桑木匠笑著連連點頭,背著手走幾步就進了路邊一棟大院子。小販在一旁看著咂舌,低聲說了句:“哎呦,這還是大戶人家。”


    桑木匠聽到這句,推門回家的那一刻連背都挺直了幾分,臉上笑容更是濃烈。他一進門,家裏兩個孫兒連忙跑上來把糖人搶了去,歡呼大叫的引得大兒媳追在後頭嗬斥。


    “爹。”大兒媳追到桑木匠跟前,規規矩矩的叫了一聲,也是笑得臉上都能生出一朵花來,“爹,你又胡亂買糖人。這兩孩子抓住就亂跑,沒幾下就碎了,多可惜啊。”


    “沒事,沒事,不值幾個錢。”桑木匠擺擺手,心裏美滋滋的。二進的院子偏房又走出個年輕女子,看到他回來,連忙從主屋裏搬出個搖椅喊道:“爹,您坐會曬曬太陽,今個這太陽可好了。”


    桑木匠哈哈大笑,順勢就朝搖椅上躺下了。年輕女子還蹲下給他捶腿,伺候的叫人美的都冒泡——這女子是他二兒媳,年前才過門沒幾天。親家那邊急吼吼的把她嫁過來,說是要到桑木匠家來享福。


    桑家一向精窮,偏偏家裏人口又多。好不容易給大兒子娶個媳婦,已經弄得家徒四壁,還欠一屁股債。桑木匠正月裏來一趟撫順尋個木匠的零活,本想著能賺個二三錢銀子,過年前買些油鹽回家就不得了,哪曉得竟然賺了一份家業。


    前些日子街道上搞了個居委會,頭一件事就是弄個集體相親。桑家幾個兒子全去了,一去之後那叫一個搶手啊。過去桑木匠的兒子沒誰看得起,現在一個個都成了香餑餑。


    二兒媳的娘家打聽過桑木匠的家底後,當即拍板就要嫁,深怕遲一步就落空。最後雙方連彩禮嫁妝都沒談清,二兒媳就被她娘家一頂花轎給送過來了——這婚事辦的如此痛快,全靠這棟二進的院落。


    “爹,咱家這院子可真是好。”二兒媳一邊給桑木匠捶腿,一邊笑著誇讚。


    “確實是好,敞亮,體麵,住著舒服。”桑木匠這會笑哈哈,可買房子之前卻不是這樣的。當初大兒子硬氣要買,他甚至哭著大罵幾個兒子是敗家子,還叫嚷著要回桑家村自己那間破屋——現在?攆都攆不走。


    桑木匠老婆從外頭回來,手裏拎著好些肉菜,身邊還跟著兩個女兒。她一看桑木匠躺在搖椅上就笑罵道:“你個老貨,才舒坦幾天就擺出個老爺架勢,還不快起來掃掃這院子。你把我二兒媳累著怎麽辦?我還指望她給我生大胖孫子。”


    二兒媳先是羞的臉通紅,過會又說‘不累不累’,抓著把掃帚又去掃院子。桑木匠哈哈大笑,卻又聽院子外有個大嗓門在喊:“桑木匠,桑木匠在家嗎?”


    一聽這聲音,桑木匠就臉黑。可他沒奈何隻能從搖椅上站起來,隻見有個中年婦人從門外直接闖入,大大咧咧的喊道:“桑木匠你在家呀,我喊你都不出聲。”


    桑木匠連忙笑著討好,他老婆也搬了張椅子請人坐下。可進來的婦人卻揮揮手拒絕道:“我就不坐了,就為一件事。你家兩個閨女啥時候去夜校啊?你再繼續拖下去,我可就不樂意啦。別說大過年的不給你臉麵,你個老貨要是害我被扣本月獎金,我能活撕了你。”


    進來的婦人潑辣的很,滿口唾沫星子噴了桑木匠一臉。桑木匠還得罪不起她,點頭哈腰一個勁的答應,保證立馬就把兩閨女送夜校去。


    中年婦人罵了半天,耍住了威風才走。


    桑木匠兩個閨女原本高高興興跟著娘從外頭回來,結果就看到自家老爹被居委會大媽一通數落。桑木匠也是一臉糾結,又朝搖椅上一躺,半天不言語。


    桑木匠老婆上前問道:“孩子他爹,你到底啥主意呀?”


    桑木匠歎了一聲,“這東家啥都好,就是規矩太多。咱老百姓過日子,他偏偏啥事都要管。唉......。”


    說到東家管事多,家裏幾個人都紛紛點頭。這人上街吐口痰,東家都派人來管,不但要管,還要罰錢。還說什麽體係內人員若是明知故犯,加罰一倍——桑木匠被罰了好幾次,別人罰五文,他要罰十文。真心疼死了!


    管人吐痰,管人屙屎撒尿,管人撒潑罵街,現在還要管到家裏來——前不久東家請了了好些落魄書生,總算湊夠了師資力量。一轉眼他就要辦夜校,還要把體係內所有人進行文化程度測試,要進行掃盲。


    桑木匠年紀大了,被網開一麵。他幺兒主動參加學習,還受了表揚。可他兩閨女竟然也被要求去夜校,這就讓他覺著不舒服了。


    “這女兒家讀什麽書啊。她們年歲也大了,我正尋摸著給她們找個好婆家,還不如在家做點女工掙點嫁妝錢。”桑木匠就是如此想的。過去他家太窮,連女兒的嫁妝都拿不出來,現在今時不同往日,自然要好好挑剔一番。


    桑木匠哀歎,他老婆倒是坦然說道:“孩子他爹,我勸你還是別想那麽多了。這城西誰家不知道東家是什麽人?你硬給他做對,他扭頭就收拾你。”


    這話把桑木匠嚇一跳,他立馬想起不久前桑家村裏長帶著大夥想來占便宜,卻被東家當場給宰了。那份殺人不留情的果決,可不是他一個小小木匠扛得住的。他哀歎一聲不樂意的點頭道:“行行行,送去,送去還不好嗎?”


    兩閨女站在桑木匠身後給他捶肩膀,聞言立馬喜形於色。桑木匠老婆聽他說的不痛快,又笑著勸道:“孩子他爹啊,不是我說你,你的眼光還沒幾個孩子好。要不是老大硬要買這院子,你能住的這麽舒坦?”


    “一百八十兩啊,咱家還背著一屁股債呢。”桑木匠心裏住的舒坦,可嘴上還是要倔強幾句。


    “背債咋地了?利息又不高。孩子們說的也對,東家不是想要咱的錢,他就是想要咱們給他幹活。東家的規矩多,可他給的銀錢足啊。難道你想再回桑家村的破屋住著,繼續去給那些摳門的財主打家具?”


    桑木匠聞言當即坐起搖頭道:“我才不回桑家村呢,我現在是撫順城裏人。”


    他老婆又笑道:“你還恨東家殺了裏長不?”


    “那混蛋死得好,我也不用還欠他的八分銀子了。”這話一說,桑木匠自己都樂。他兩個閨女站在他身後小心問道:“爹,我們姐倆去夜校那問過......。”


    這話聽著耳熟啊?


    桑木匠一個激靈從搖椅上坐起來嚷嚷道:“你們倆也學幾個哥哥了?什麽事都自己去問,等辦成了再來告訴我。你們也不把我這個爹放在眼裏了?”


    兩閨女連連擺手,慌忙說道:“爹,我們就是去問問。”


    “問出個啥?”


    “夜校的人說,能去上課的人都是東家手下的體麵人。還說我們倆年歲不小了,看見合意的就......,就......。”


    “就啥?”桑木匠瞪得眼睛老大。


    “就請爹娘去提親。”兩閨女扭扭捏捏的,總算把話說完了。


    “你們兩丫頭,這種事竟然自己去問?”桑木匠氣的又把鞋脫下來。可他老婆在一旁怒氣勃發,大喊一句,“桑有深,你有膽敢抽我閨女一下試試?”


    “連你也要造反了?”桑木匠鞋底攥在手心,瞪眼盯著自己老婆。


    可他老婆卻不怕,護著兩個女兒喊道:“咱家如今不同以往了,兩閨女也懂事了。吵吵嚷嚷的讓鄰居聽見多不好。你再拿鞋底亂抽人,我就跟你拚了。閨女說的也沒錯,能上夜校的都是好人家,嫁過去能虧了她們?”


    “可這事好歹得我牽頭,我做主。這兩孩子問都沒問,自己就有主意了。”桑木匠覺著如今日子是好過了,可他在家裏的權威卻大幅下降,都沒人聽他的了。


    他老婆卻高聲喊道:“難怪現在街坊都在說怪話,講你是個屬驢的,非要抽著才會走。東家都說要上夜校,你還推三阻四的。幾個孩子有好前程,偏就你要說怪話。要不是今個大過年的,我非要跟你好好說道說道。”


    桑木匠一時詞窮,氣的沒話說。


    當天晚上一頓年夜飯,餐桌上難得的多了幾樣葷腥,就連吃飯都能吃飽,一家人也是和和美美,其樂融融。桑木匠雖然白天惹了一肚子氣,可喝了點小酒還是開懷大笑。


    夜裏上了床,他就跟自己老婆歎道:“能讓我們這種窮家破戶一夜翻身,東家確實不錯,我算是服氣了。”


    “你本來就該服氣。”他老婆正在鋪床,隨口回了一句。


    桑木匠醉醺醺的膽氣比往日還壯,忽然樂得開口問道:“咱家這光景是越來越好了,幾個孩子該娶的娶,該嫁的嫁。啥時候咱也能再納一房小妾啊?”


    “姓桑的,你說啥?”桑木匠老婆猛一扭頭,母老虎似的喝問,“有種你再跟老娘說一遍。你今天就想娶個小,明個是不是就要把我休了?你也想造反了啊!”


    桑木匠一個哆嗦,酒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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