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歎了口氣,搖搖頭:“就是因為南京太美,在這裏建都的王朝都短命,江南是皇帝的溫柔鄉,對著湖光山色,容易使人遺忘烽火的危機,百姓的煎熬。像這樣的美麗,遠遠看看就好,一旦靠近,就會沉淪其中。” 柳雲若慢慢抿了一口木樨露,太美麗的風景會讓人沉淪,太深刻的愛也會帶來痛苦,隻是他已經泥足深陷,無法自拔。 宣德卻又笑了:“不過你要是留戀這個地方,朕以後微服帶你來,也不用像這回一樣帶一大群扈從官員,地動山搖攪擾地整座城都不安生。咱們來劃劃船,吟吟詩,看看山水,好麽?” 柳雲若握緊宣德的手,笑著說:“不必,皇上,不必以後。現在便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外麵有二胡聲傳來,賣唱的女孩子用吳儂軟語唱著小調,聽不見歌詞,隻有甜美的意境。宣德和柳雲若隨意地談一些關於南京的詩詞,還有兩人小時候的事。他們微笑著傾聽對方說話,在彼此的視線和語言裏溫柔的沉淪,如水的音樂聲中時間緩慢地流淌。 晚飯後他們坐船回行宮,入夜的湖山安靜許多。宣德和柳雲若站在船頭,夜風一起有些涼,宣德從後邊輕輕擁住柳雲若,天光水影,星澄月輝間微風拂衣。沒有太多的言語,天心的皓月,腳下瀑瀑緩移的流水,十裏秦淮軟紅柔歌,都一下子變得那麽遙遠,仿佛宇宙間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宣德終於明白為什麽歐陽修寫“人生自是有情癡,此事不關風雨月”,原來能擁著這樣一個人,便是上天莫大的恩賜,這一刻的幸福,與時間地點,與兩岸的風景都無關。 宣德輕輕問:“你在想什麽?” 柳雲若回頭一笑,說:“我在想,要是時間能停下該多好。” 宣德輕笑著低頭去親吻他,他以為柳雲若隻是在表達一種快樂。很久以後宣德才明白柳雲若的這句話的意義,他分明地記得,說這句話的時候,柳雲若的眼神在夜色中如同一束皎潔的月光。 三十九、惟別而已 讓柳雲若沒有想到的是,他算準的日子,北京居然沒有漢王逃脫的廷寄送來。第二天,柳雲若依然是在恍惚中空等了一天,宣德從巡撫衙門回來跟他一起吃晚飯,神情輕鬆愉悅,不像有事情發生。柳雲若心中疑惑,難道情況有變,指揮使李智沒有救出漢王?可是就算營救失敗,北京也一定會稟報皇帝的,又難道,是漢王放棄了?他為這個念頭生出一絲驚喜。 他隨即愣住了,這是他一手策劃的陰謀,他卻在內心深處希望這陰謀失敗。那麽是不是說,為了和宣德在一起,他寧可犧牲漢王的自由?那他所做的一切,究竟又是為了什麽? 他為自己自私的想法深深愧疚,同時又覺得荒唐透頂,他的一生,都是上天開的一個玩笑,生命從未給他任何機會。 第三天依舊是平靜無波,柳雲若覺得自己快要在這平靜中窒息,這樣一分一刻的猜測,希望與絕望混合的等待,他平生第一次煩亂到坐立不安。沒有理由再要求宣德陪他,他便跟宣德說,想一個人出去轉轉,他怕自己會在極度的恐懼中向宣德坦白一切。 江南的秋天陰雨連綿,紛紛揚揚的細雨,像流淌不盡的眼淚。柳雲若沒有撐傘,任憑潮濕陰冷的雨水浸透衣衫,他了解這個城市,也習慣它帶給他的所有溫情和冷漠。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人生最初對感情的體會都埋沒在這裏,能夠在這裏結束生命,已經是意外的驚喜。 因為下雨,路上少有行人,水上有幾條小船,撐著烏篷慢慢悠悠地劃過,整座金陵城變得沉靜而寂寞。他循著舊路找到自己小時候的家,房子還在,隻是已經變了一家炸臭豆腐幹的鋪子,生意似乎不錯,下雨天還有客人排隊。一個小夥子穿著濺有油漬的粗布衣裳,熟練地用長長的竹筷子翻著油鍋裏跳躍的豆幹,一個大姑娘,不知是他的妻子還是妹妹,胸前甩著一條大辮子,滿麵笑容地招呼著顧客,收錢,根據要求抹上或多或少的辣醬。一個中年男人拉著一個男孩兒,應該父子倆,父親為兒子打著傘,自己一半身子在傘外,男孩兒拿到豆腐幹滿麵歡躍,踮著腳尖遞給那男人,一定要他先咬一口。 就是這樣生機勃勃的畫麵,柳雲若站在旁邊默默看了很久,這些幸福隨處可見,平凡得不需要思考,不需要體會,可是有些人卻永遠也得不著。他從小就知道,他是被排除在這幸福之外的。 他一身白衣,高雅得落落出塵,那賣豆幹的姑娘注意了他很久,終於忍不住問他:“公子,要來一串嗎?” 柳雲若醒過神兒來,向她一笑,說:“好,來一串吧。” 熱騰騰的臭豆腐,蘸了辣醬和蔥花,散發特別的味道,不純是香,但是很吸引人,柳雲若擎著它有些不知所措。在周圍這些人的眼裏,他應該和普通人沒有什麽兩樣。沒有人知道,這質地上乘的衣衫下,覆蓋的是怎樣千瘡百孔的身軀,和一顆已經疲倦到極致的心。 他想,也許他現在逃走,逃出南京,在一個小鄉村躲藏起來,教幾個孩子讀書,還是可以生活下去的。隻是他已太累,走不動了,宣德的愛如一張網織在他頭頂的天空,他也走不出去。他現在這樣維持著所有的力氣,隻是為了最後那一刻,能為那個人而死,用這個已經腐爛的軀殼去償還他的罪孽。 他看著來來去去的顧客,終於決定走開。青石板的小路,弄堂依舊是原樣,竟然還能看見幾個依稀熟悉的麵孔,那是他曾經的鄰居,平淡的生活中十年二十年都不會有太大的變化。隻是這些人都已認不出他了,任憑他走過,臉上是一種視而不見的冷淡,他們早已不記得當初那個清秀纖細的孩子,更無從知曉他後來的人生。八年,他離開這座城市八年,所有不可思議的經曆,想起來恍然一夢。 走出巷子,街上已沒有行人,柳雲若緩緩地走著,想著自己應該回行宮去。突然身後傳來腳步聲,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柳公子。” 柳雲若吃了一驚,這是他在漢王身邊時的稱呼,自從進宮之後就不曾有人這樣叫他。他猛然回頭,是個戴鬥笠的男人,緩緩抬起頭,露出一張鼻高目深的臉,柳雲若強壓著內心驚異,低聲叫出來:“趙暉!” 趙暉原名瓦剌灰,是瓦剌人,當年戰場上被漢王俘虜後投降,後又因為戰功屢屢升遷,現在出任萊州參將。當初漢王起事時他恰在安南前線,漢王沒有聯絡上他,所以漢王兵敗後他依然受到朝廷重用。 趙暉看了一下,拉起柳雲若的手臂,低聲道:“柳公子,借一步說話。”他拉著柳雲若來到一家小客棧,進了一間客房,摘掉鬥笠一抱拳,笑道:“柳公子,末將終於找到你了!” 柳雲若心中砰砰直跳,他知道趙暉來到南京,一定是漢王那裏有了動靜,他聽見自己聲音裏有顫抖:“是不是,王爺……” 趙暉用力一點頭:“王爺已於五日前抵達山東,巡撫吳成大人和我去接應的,現在已由吳大人護送去青州,幾路兵馬都已枕戈待旦,若沒有變化,應該三日前已經動手了!” 柳雲若隻覺得自己的心重重一撞,他的腿有些軟,扶著一張椅子慢慢坐下。期盼也罷,恐懼也罷,這一天終於到來。漢王逃出了北京,他的諾言,兩年來種種的籌劃,付出的代價,現在終於得到了回報,但是他的心中沒有一絲絲的歡喜。他和宣德之間終於沒有任何希望。 塵埃落定,他隻覺得無盡的空虛和絕望。 他緩緩轉過頭:“五日,那為什麽這裏還沒有接到奏報?” 趙暉愣了愣:“我也不知道,不過沒有接到奏報最好,省的我們出城麻煩。柳公子,時間緊迫,我們快走吧!” “走?”柳雲若有些茫然,“去哪裏?” 趙暉道:“去山東啊!與王爺會合!王爺一見我,吩咐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帶人潛入南京,接公子回去。末將一行七人昨日就到南京了,隻是公子在行宮裏,我們正著急想辦法,誰知公子今日就出來了。我跟了您半日,終於找到了可以說話的機會。” “哦,王爺……”柳雲若輕輕一笑,果然他還記得他,他說了要救他出去。隻是漢王不知道,他的心已經留在了這裏,所以他的身體也無法再離開。 趙暉見他不語,催促道:“柳公子,我們趕緊上路吧。鄭王那裏約好和漢王同時起事,我們搶的便是皇帝接到奏報之前的這段時間,已經浪費一日了,恐怕這一兩日內,南京方麵就會收到戰報。” 柳雲若恢複了平靜,他輕輕地在寂靜中交握自己冰冷的手指。他異常地清楚,他不會走,漢王的愛曾經讓他無所畏懼,他已經報償,現在是真正意義的無拖無欠。漢王的愛已不具備讓他離開宣德的力量,隻有宣德給的承諾和關懷是最真實的,隻要一伸手,就能觸摸得到,所以他要留下來,為他的罪孽做一次坦白,他終於能對他坦白一切。 他慢慢站起來,問李暉:“有紙筆麽?我給王爺寫封信。” 趙暉皺起眉來,大約是不明白他為何此時還這樣拖遝,催促道:“有什麽事,公子見了王爺當麵說不好麽?” 柳雲若淡淡道:“你們先走,我還有些事情,現在不能離開。” 趙暉大吃一驚:“公子,你——說什麽?皇帝要是知道王爺逃脫,多半會拿公子泄憤,你現在不走,過一兩日就走不了了!” 柳雲若神情從容:“我有辦法,你不必擔心,你們一行人招人眼目,還是早點出城的好。” 趙暉不知柳雲若究竟在打算什麽,他當年在漢王手下時,一直對這個足智多謀的柳公子心有敬畏,現在見他好整以暇,也猜不透他的心思。隻是他不肯走,自己也不能強行把他劫持出城,驚疑不定地問:“你有什麽辦法?再說,王爺有命讓我接公子回去,末將如何對王爺交待?” 柳雲若黯然一笑:“我寫封信給他,他會明白。” 提起筆來,柳雲若才發現自己沒有言辭可以調用,說什麽,說時間已經讓他們的感情麵目全非,說他愛上了宣德,說他為了懲罰自己而舍棄了漢王的愛。 這些話不應該由他來說,他為漢王付出的代價是常人不能理解的。漢王曾是他的生命,他的空氣,他靠呼吸對他的愛而生存,他無法把自己曾經生存的意義全部否定。漢王的愛給了他無限的撫慰,即使現在他也依然隻記得他的恩,他無法說出這些話,他發現自己還是愛漢王的,隻是所有的種種,已經飄渺若夢。 柳雲若望著墨汁飽滿的的筆尖,他的心很重,重得發酸。一滴大大的墨水凝在筆尖,好像一滴隨時都會墜下的淚水。這亦是對他的催促,他知道要是再不落筆,這滴墨就會墜下來,終於歎了口氣,也無心寫什麽,將兩首舊詩裏的句子集在一起,寫下: “君意如鴻高的的,我心懸旆正搖搖。 人世死前惟有別,春風爭擬惜長條?” 寫完後他輕輕吹了一下紙,看見墨跡在紙上一點點變幹,這幹涸的是曾經六年朝夕相對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