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妃隻在床上略略一欠身子算是謝恩了,她現在是見了皇帝太後都不用下拜的,接過碗攪動著調羹,正要往嘴裏送,柳雲若卻忽然叫了一聲:“娘娘且慢!” 孫妃一怔:“怎麽?” 柳雲若上前接過碗道:“皇後對娘娘情意真切,但燕窩性涼,和娘娘現在用的藥衝撞了。”他一笑道:“不如就將羹湯賞賜這位宮女,算是謝皇後的恩典。”孫妃本來想說就算我不喝也輪不到賞宮女,卻見柳雲若雖然在笑,那眼神卻是冷峻的,心裏不由顫了一下,順著他點頭道:“好,彩霞,這碗湯本宮賞賜給你了,趁熱喝了吧,別浪費了。” 彩霞忙跪下道:“這是皇後娘娘送給貴妃娘娘的,奴婢不敢僭越。” 宣德本來低著頭逗弄孩子,並沒有在意,現在隱隱聽著有些不對,抬起頭來,眼光從孫妃臉上慢慢轉到柳雲若臉上,他的笑容褪去了,語氣卻是溫和:“彩霞,既然是貴妃娘娘賞你的,你就喝了。” 皇上發了話,彩霞這才不得不叩頭謝恩。柳雲若拿著那碗燕窩走到彩霞麵前,他寬大的袖子遮住了擎著碗的手,宣德緊緊地盯著的手臂,想看他是否會有一絲顫抖。 彩霞因為特殊的恩賜興奮地紅了臉,她接過燕窩很仔細地小口吃著,滿室靜悄悄的,連皇子都不哭了,一屋子人看著個小宮女吃東西,氣氛有些詭異。彩霞卻渾然不覺,她吃得幹幹淨淨又叩了個頭謝恩,站起來依舊用黃綾蓋了碗,正要退下,卻突然慘叫一聲,捂著肚子跪了下來,很快就口吐黑血在地上打滾。 燕窩有毒!一屋子的宮女太監都驚呆了,孫貴妃尖叫一聲,撲到宣德懷中,緊緊抱住他哭叫道:“皇上救我!皇後娘娘要殺臣妾!” 宣德摟著孫妃臉色鐵青一言不發,眼睛卻緊緊盯著柳雲若,柳雲若低著頭,白皙的臉上水一樣平靜,唯一看不到的是他的眼睛。宣德不知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裏,閃爍的到底是冷酷還是憐憫。 皇帝和儲秀宮裏的所有人共同目睹了彩霞服毒身亡的過程,黃儼的膝蓋在袍子裏大戰,哆嗦著問:“皇上,這……這宮女,該如何處置?” 宣德冷冷道:“這還用問?把她抬回坤寧宮!” 溫言安慰下哭泣不止的孫貴妃,從儲秀宮出來的宣德大步流星往回走,黃儼和柳雲若幾乎跟不上他,剛一進寢宮門宣德就吼道:“黃儼,給朕拿根家法來!其他人都滾出去!” 黃儼雖然猜不出今天事情的真相,但看宣德確實火大了,也不敢多說什麽,趕了寢宮裏的小太監都出去,找來根荊條雙手捧給宣德。自己也躡著步子退到門外,看了一眼仍默默低頭站在殿角的柳雲若,真不知這兩個人都懷著怎樣的心思,暗歎著氣輕輕帶上了門。 宣德從沒親手拿刑具打過人,為了試手勁,狠狠一下敲在床沿兒上,震得手心隱隱發麻,喝道:“上去!” 柳雲若的肩膀稍微縮了一下,那動作又像是無聲地歎了口氣,他從容走到床邊,自己撩起袍子,爬上床去,剛要俯身下去,宣德又是一聲斷喝:“褲子脫了!” 柳雲若撐在那裏的姿勢稍稍停頓了一下,又跪起來,先將袍子掖到腰帶裏,再解開汗巾,連褻褲也褪到了大腿處,重新趴下。光滑的絲綢冰得他稍稍顫抖了一下,他覺得奇怪,經曆了那麽多,他居然還是有些害怕。 他剛趴好,臀上的皮肉就“啪”得著了一記,柳雲若攥緊枕頭一角,強忍著沒有叫出聲,卻清晰得感到臀上有一道炮烙一樣的痛。早就聽說宣德自幼習騎射,能開五石硬弓,今日領受了真格的,才知道天子一怒,果然比慎刑司的行刑太監還要厲害些。 宣德看見一條紅色的引子飛速在柳雲若白嫩的肌膚上腫起來,他愣了一下,很快又狠下心,咬著牙重重抽下去,荊條破空激起的勁風把鵝黃的流蘇都震得蕩了兩蕩。 打了五下,柳雲若疼得眼淚都冒出來了,忍不住低聲呻吟,聽上頭宣德冷冷地問:“是不是你?!” 柳雲若喘了幾口氣,才能開口說話,他低低道:“您不是都知道……”他一句話沒說完,宣德又是一記荊條抽下去,柳雲若沒防備,來不及咬住牙關,“啊”得一聲痛呼出來。 “朕要你說實話!是不是?!” 柳雲若又要喘幾口氣才能平複呼吸:“是……” 又是更狠的一記,“什麽時候下的毒?” “……臣把碗拿給彩霞的時候……” 又是一下:“你知道皇後要給孫妃賜燕窩?” “……不……不知道……” 柳雲若喘息著,他覺得自己有些承受不住這樣的審問方式,宣德手勁好大,每一下都是撕裂皮肉一樣的痛,他怕這樣打下去,等案子問清楚,自己就要皮開肉綻。他不知宣德為什麽生這麽大氣,為了那個宮女麽?為了他的殘忍?他努力轉過頭,想解釋:“皇上,我是看您為皇後的事為難……啊!” 宣德狠狠抽下一記荊條,喝道:“朕沒問你這個!——你隨身帶著毒藥?想謀害誰?!” 柳雲若在慘叫一聲後終於明白了宣德的憤怒,原來他在懷疑……他苦笑了一下,緩緩將臉埋進了枕頭裏。宣德見他不答,荊條毫不間斷地抽下去,柳雲若給這一連串的疼痛衝擊地兩眼發黑,他抓爛了身下的床單,實在咬不住牙關,哽咽著哀求:“別……別打了……那個藥,我是留給自己的!” 宣德的荊條停在半空,有些難以置信:“你說什麽?” 柳雲若一邊喘息,一邊思忖怎樣給一個過得去的理由:“我是待罪之身……那麽多人想要我的命,朝臣,藩王,皇後……我隻求能得一全屍……” 卻不知這樣的解釋讓宣德的手都顫抖起來,他已分不清自己是心疼還是氣憤,對他那麽好,為了他不惜廢掉皇後,他還懷著服毒自盡的心思! 他少有這麽心情激蕩的時候,一口氣堵在胸膛裏不知該如何發泄,什麽帝王威嚴君子氣度都丟到腦後了,也不顧柳雲若臀上早已紅腫成一片,一邊狠狠打下一邊嗬斥道:“你幹了什麽虧心事,整天怕人要你的命!你知不知道在皇宮攜帶毒藥是死罪?!皇後跟了朕十年,她會笨到給貴妃下七步穿腸的毒藥?!要是今日朕當場審問,你幾個腦袋能承擔得起?!” 柳雲若被冷汗眯了眼睛,心裏隻覺得委屈,帶著哀呼辯解了一句:“我想幫你!” 宣德想說你怎麽還不明白,他不知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憤怒,那些關懷和擔憂,應該是把柳雲若抱在懷裏,貼著他的耳畔輕輕囑托,而不是用這樣的方式。可柳雲若今天帶給他的衝擊太大,他沒有跟自己商量,沒有給自己任何暗示,就獨斷專行,這讓他意識到,柳雲若的心裏依然有他無法掌握的東西。那些東西可能傷害的是他,也可能傷害的就是柳雲若自己。他不允許任何一種可能發生。 宣德的手臂都有些酸疼了,卻再一次狠狠揮下荊條:“朕跟你說了這些事不讓你管,你不聽!朕跟你說了不許再耍心機,你不聽!朕跟你說從此之後沒人能傷害你,你也不聽!你打量整座皇宮裏就你聰明,別人都是傻子?皇宮中玩弄心術陰謀如同引火燒身,稍有疏忽就搭上性命,你是不是非玩兒死自己才後悔?朕給你的保證還不夠?你到底在怕什麽?你到底相不相信朕?!” 他口中一句接一句的喝問,手上卻沒停下,荊條落得有狠又快,問一句就是三四下。隨著最後一句厲聲喝問,一記重重的荊條抽下來,柳雲若慘叫一聲,脖子從枕頭裏仰起來,拉成一個痛苦的弧度又無力地跌下去。 柳雲若疼得滿臉淚水渾身哆嗦,嘴角卻滑過一絲笑意,隻是伴著冷汗和眼淚,有點像苦笑了。原來如此,盡管挨打時疼得六神無主,他還是能夠從那些失控而慌張的喝罵中分辨出疼痛後麵的本質——宣德在擔心他,他知道憤怒需要付出更深的感情,因為超乎理智之外。 他不知自己為何會有滿足,雖然屁股上是一片火辣辣的疼,心裏卻是一片平坦。他想起當年,自己因為抓蝦被柳生罰抄書,抄得眼睛酸痛手指麻木,卻是甘願。隻有包含著愛意的責罰會讓人甘願。 他不再解釋申辯什麽,安靜地趴好,然而大概宣德也累了,荊條遲遲沒有再落下,一時屋裏隻有兩個喘氣的聲音,挨打的和打人的都是滿頭大汗。過了一會兒宣德不勝抑鬱地呼出口氣,將荊條拋下,重重地坐在床沿上。 看了看柳雲若,臉埋在臂彎裏,肩膀輕微地顫抖著,不知是在哭還是太疼。又低頭看了下他的臀部,橫七豎八全是紫紅的棱子,幾個傷痕交叉處都破皮了,滲出星星點點的血珠。宣德心中暗悔了一下,剛才他氣頭上毫無章法一通亂抽,看來是下手太重了。 他並不是想懲罰他,若要懲罰他自可讓人拖柳雲若出去痛打一頓,不用這麽勞心勞力,看不見,也不必心疼。他隻是想告訴柳雲若,不要再做可能會傷害自己的事,他想強迫他們彼此信任。 宣德伸出手去,想要碰碰柳雲若的肩,問問他怎麽樣了,卻又覺得自己先說話很難堪,手就停在那裏,卻不妨柳雲若忽然回頭,就對上了宣德尷尬的動作。 柳雲若的臉上一道道水漬暈開,不知是汗還是淚,嘴唇上也咬出一道深深的齒痕。那眼神卻是毫無怨意的,甚至還帶著一絲欣慰,他握住了宣德的手,柔聲道:“皇上,我知錯了……” 宣德的身子,連同那隻半空中的手都僵硬在那裏。柳雲若以前被他打得熬不住時也會認錯,但那是手段和策略,和現在不同,他能判斷。柳雲若第一次對他順服,與他的權利無關,與他手中的刑具無關,那便隻能與愛有關。 宣德遲疑了片刻,理智告訴自己應該裝得冷淡一點,讓他害怕,讓他記住教訓,可是看到那雙含著哀婉和溫柔的眼睛,他的心就如一塊冰扔進了溫水裏,以不可控製的速度融化開來。 “藥在哪裏?”宣德聚起剩餘的所有怒氣,最終能夠做到的,也就是板著臉問了一句。 二十六、海市蜃樓 因為不能讓別人知道,宣德隻好自己給柳雲若上藥,這時黃儼突然匆匆推開門道:“皇上……” 宣德正滿手藥膏,登時大怒:“誰讓你進來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