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終究是小覷了大王。”


    相府,呂不韋翻看著近來的奏章,按了按眉心。


    短短數月,他已蒼老了不少,甚至感到心力交瘁。


    一切隻因為嬴政。


    成蟜完了。


    在事發之前,任誰都不會想到,嬴政最先下手的,居然是平日裏關係要好,並無仇怨對立的王弟。


    直到成蟜領兵攻趙,卻又叛秦降趙時,眾人才猛然發現,嬴政在不經意間落子,除去了最大的障礙。


    因為成蟜得王室看重。


    嬴政雖然是嫡長子,但由於趙姬出身低微,後來才被接入鹹陽,封為夫人,一直不為老秦人所喜,相比起來,成蟜則是根紅苗正的秦人,莊襄王生前也很喜愛,所以呂不韋為了拉攏王室,才抬高成蟜的功績,使得他出使韓國,得來城池,被封為長安君。


    但現在,這寄托著國家長治久安願望的長安君,竟然投降了趙國!


    奇恥大辱!奇恥大辱!


    王室大為失望,立刻倒向嬴政,同時朝臣也對呂不韋生出怨言,因為成蟜為將,是呂相而定,唯有呂不韋自己清楚,這一切都在那位大王的計劃之中。


    “成蟜的背叛,必然與鬼穀傳人蓋聶出使趙國有關,是屬下失職,請大人責罰!”


    趙高立於呂不韋身後,臉頰更加瘦削,如同幽魂一般。


    秦人尚武,蓋聶身為首席宮廷劍師,連敗成名劍客,已然闖下了偌大的名頭。


    嬴政從各個方麵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令朝野上下,大秦子民覺得,這位大王早已成年,權力豈能由相國繼續把持?


    “縱橫家已名不副實,蓋聶雖有無雙劍法,卻非大敵。”


    呂不韋沉聲道:“雍城的變故還沒查清麽?”


    如今呂不韋最頭疼的,其實不是嬴政,更非蓋聶,而是趙姬。


    這位太後莫名回宮倒也罷了,還完全站到了站到嬴政一邊,處處為其抵擋暗箭。


    呂不韋本來能以莊襄王托孤大臣的身份,繼續執掌權力,但現在太後的一句話,就能將他的努力毀於一旦。


    嬴政掣肘再無,此次對趙戰爭,便命昌平君昌文君為將,楚係外戚衝鋒陷陣,隻要得勝,朝堂強弱之勢,必然顛倒,權力不得不交。


    唯一反敗為勝的機會,就是策反趙姬。


    呂不韋要知道,雍城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嫪毐又是怎麽死的!


    “屬下無能!”


    然而趙高的回答,隻有四個字,半跪在地,頭深深垂下。


    “羅網這數月間派出數批強手探查,此次越王八劍,更是直接出動一半,尚且不能查明?”


    呂不韋臉色一沉:“你覺得是何原因?”


    “屬下不敢說!”


    趙高默然片刻,咬牙道。


    “說吧,不用顧忌!”


    呂不韋雙目微闔。


    “羅網內有奸細,屬下懷疑是甘羅統領!”


    趙高一字一句地道。


    “退下吧!”


    呂不韋雙手一顫。


    由於趙國毀諾,未予城池,甘羅自然也未能得到上卿之位,但他沒有頹喪,反倒沉下心來,精修學問,錘煉武功,呂不韋十分欣慰這位學生的磨練成長,卻沒想到……


    “喚甘羅來!”


    呂不韋深深吸了口氣,對著侍從道。


    “老師!”


    不多時,甘羅入了堂內,神色平和。


    “坐!”


    兩人對坐,呂不韋看著這位雙目神韻流轉,氣息博大包容的弟子,神色和緩下來:“你已得春秋盡數精髓,沒有令我失望。”


    這一刻,呂不韋放下心來,倘若甘羅背棄師恩,做了叛徒,絕對無法勇猛精進,實力大增。


    “正要向老師請教!”


    甘羅起身,鄭重一禮,工市劍出鞘。


    “好!”


    呂不韋撫須一笑,也從侍從手中取來一柄寶劍,兩人來到堂中立住,出劍。


    甘羅攻,呂不韋守,這位呂相年歲已大,卻是身姿挺拔,舉手投足間帶出千錘百煉的韻味,師徒兩人見招拆招。


    春秋盡數第九式!天不再與,時不久留!


    春秋盡數第八式!夫樂有適,心亦有適!


    春秋盡數第七式!全則必缺,極則必反!


    ……


    待得最後,兩人來到起手式,也就是雜家的總綱,借人之長,以補其短。


    呂不韋欣慰,覺得甘羅已經完全出師,可承雜家之統,不料就在他招式用老,再無新招時,甘羅手中的工市居然再生變化。


    這柄商家之劍兩麵,忽而生出萬千景象,有孩童嬉戲,農夫耕田,有士子挑燈,紅袖添香,有商人行路,富可敵國,有春秋戰國,兵伐無數。


    萬家燈火,世情百態,滾滾紅塵,種種情景,無所不包,浮光掠影般衝擊著呂不韋的心靈,天地萬物,古今之事,這才是真正的百家精華,此為道也!


    雜家之道!


    “啊!停下!快停下!”


    然而呂不韋卻猛仰起頭,痛呼起來。


    隻因他的精神根本受不了如此衝擊,朝聞道夕可死,是真的要死了。


    甘羅收劍。


    光芒消散。


    剛剛的一切,仿佛一場幻覺。


    “是誰?”


    呂不韋緩緩坐下,渾身大汗淋漓,目光卻如鷹隼,無比淩厲地看著甘羅。


    知徒莫若師,甘羅出使趙國,經過磨礪,心性變化,實力進步是正常,但方才所為,絕不是他自身的能力。


    是有一位匪夷所思的強者,將自身對於雜家大道的感悟,注入工市劍內。


    “公子胡亥。”


    甘羅如實說道:“他將春秋盡數參悟後,推陳出新這第十式,傳授於我,借此與老師切磋一二!”


    “二公子?”


    呂不韋怔住,下意識地道:“怎會是他?他的年紀!”


    甘羅歎道:“老師,我也不大。”


    “天縱奇才!”


    呂不韋目露震撼:“這麽說,雍城之事也是他做的,羅網內的高手,全部折在他的手中了?”


    “我並未透露羅網情報,不過公子早就對羅網了如指掌,必是另有途徑。”


    甘羅直視呂不韋,目光坦蕩:“公子曾有言,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老師早已位極人臣,何不放下?”


    “好個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呂不韋目光一亮,冷聲道:“既有此言,又豈會不知,老夫若退了,就是死路一條?”


    甘羅勸道:“老師跟大王爭到最後,他自然不容,若大權在握,急流勇退,群臣感念,大王感恩,我大秦也不會經受內耗,可一舉滅趙,繼而一統天下,完成曆代先祖之願,老師居功至偉,定可名留史冊!”


    曆史上嬴政從發難到奪回王權,經曆三年之久,與呂不韋明爭暗鬥,將趙係楚係各方派係玩弄於股掌之間,但也對大秦造成了損傷,以致於王權大握後再三年,才開始一統。


    如今呂不韋若能主動退位,辭去宰相一職,那統一的步伐,便可於此次伐趙之戰中邁出!


    “天真!”


    呂不韋搖頭:“天下各國,群雄霸主,哪個通向王位時,不是屍骨累累!老夫若退,三千門客,大王能容?天羅地網,大王能容?”


    甘羅道:“公子能容!”


    “嗬!說到底,他還是想要無本的買賣,老夫一生所有,盡歸於他!”


    呂不韋道:“老夫若拒絕呢,甘羅,你何去何從?”


    甘羅俯首拜下,不發一言。


    “好!好!好!”


    呂不韋雙目陡睜,拂袖道:“去吧!”


    “學生告退!”


    甘羅放下工市,腳步聲消失在堂內,呂不韋來到窗邊,仰首望天,一時之間,感到心灰意冷。


    成蟜叛,嫪毐死,連最出色的徒弟都被別人拐跑了,難道真的盛極而衰?


    他伸手一招,工市劍嗖然握入手中,全則必缺,極則必反,多方打擊,眾叛親離之下,一劍揮出,屋內陡然風雲激蕩,四方變色。


    呂不韋眼中隱隱浮現出明悟,猛然長笑:“秦趙開戰,尚有變數,老夫一生至此,最後一局能有此等對手,無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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