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屋裏吃飯的淩毅,聽到這話,身子不由得一怔。


    雖然他很快就穩住了心神,但這一幕還是落到了紀蘭英的眼裏。


    從淩毅單獨出現在橋頭的時候,紀蘭英其實就已經猜到了一些,但她卻一直忍著沒敢問。


    至少不問,就還代表著還有希望;可要是問了,萬一淩毅說出真相,那就一切都成定局,再難更改了。


    但現在看淩毅這反應,她基本就能確定,他們兩口子很可能已經離婚了。要不然的話,以兒媳婦齊詩韻的孝順,絕對不會不回來過年。


    但紀蘭英怎麽也想不到的是,淩毅之所以身子一怔,並不是因為他和齊詩韻的事,而是因為院門外的那個聲音,他已經整整十萬年沒有聽到了。


    如今再聽到這個聲音,淩毅有一種恍若隔了幾百世的錯覺。


    見到母親之後,淩毅原以為自己的心態能穩住許多,可讓他怎麽都沒想到的是,僅僅隻是聽到那個聲音,他就差點要破防了。


    以前的記憶更是如潮水般湧來,任憑他修為如何高深,也難以抵擋這洪水般的記憶侵襲: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兒時父親接送自己上學的場景,每次都是把自己扛在肩上,從村裏徒步到鎮上,再從鎮上徒步回村裏。


    在同齡人還在玩耍的時候,父親會要求他每天寫一篇日記,讀十頁名著----雖然很多字都不認識,但父親卻一直堅持如此。


    就這樣,自己在龍寨鎮這個鮮有人能考進縣城中學的地方,以全縣第一的成績,考上了縣城裏的省重點中學。


    可以說,是父親一步一步把自己送進省重點中學的。


    等到了初中之後,就跟父親見麵少了,但父親總是會關心自己的成績。


    於是在初中畢業後,村裏的同齡人幾乎都不會再讀高中,而是紛紛外出打工的大環境下,自己再一次以全區縣第一的成績,進入了高中。


    淩毅記得,那時候村裏人都說父親傻,三年高中的學費,不知道要種多少地才能掙得回來,還不如送孩子去打工,還能補貼家用。


    可每每鄉親們這麽說起的時候,那憨厚的父親都會咧著嘴笑著說:“我家毅娃子讀得書,老子就是累死苦死,也要給他送出這山溝溝裏。”


    所以當大學錄取通知書送到家的那天,淩毅清楚的記得,父親叼著旱煙,坐在院門的門檻上,看了通知書一遍又一遍。


    而當煙灰不小心掉在通知書的信封上後,他就會拿著袖子,仔細的擦拭一遍又一遍。


    淩毅還記得當時自己看到那一幕後,還笑著對媽媽說,爸爸魔怔了。


    結果媽媽卻搖頭告訴他:“你爸以前也讀得書,隻是家裏沒錢,給耽誤了。所以不管鄉親們怎麽說他,他也一定要把你供上大學。


    他不是魔怔了,他是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但他一直不敢給你說,怕你壓力大。現在好了,兒子有出息了,他這個當老子的,也能歇一歇了。”


    他記得家裏辦升學宴的那天,鄉親們主動燃放了數不清的鞭炮,來慶祝村裏出現了第一個大學生,而他的父親,那一夜,喝的酩酊大醉。


    再後來,大學畢業,結婚生子,他一直都是鄉親們口中別人家的孩子,也是父母的驕傲。


    可兩三年前,他性情突然大變,所有的美好,一切都變了。


    他至今難以忘記,當初父母千裏迢迢來替他平債後,離去時那絕望的眼神。


    即便父母都沒說,可淩毅很清楚,這幾年,鄉親們多多少少都會在背後裏對父親指指點點:


    說他辛辛苦苦把兒子供出去,結果卻變成了個爛賭鬼;


    說他早知今日,當初還不如讓兒子去打工;


    說他操勞了大半輩子,臨到頭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不用想也知道,父親在聽到這些聲音的時候,該是怎樣的痛徹心扉。可這幾年來,他父親從沒對他說過這些,而是默默的扛著,繼續拚命的下地幹活,隻為早日給他還清高利貸。


    父愛如山,不言不語,便是如此。


    往日種種,今日重重,一幕一幕,閃現在淩毅的腦海裏,宛如萬箭穿心一般,叫他生不如死。


    所以即便還沒見到父親,他的眼角就已經濕潤。


    於是他放下碗筷,站起身,推門而出,然後就看見匆匆走進院子的老父親,已是兩鬢斑白,身軀佝僂。


    淩國忠看見淩毅後,神情也是一怔,但他什麽也沒說,而是徑直從他身邊穿過,然後進屋找了一圈,問道:“我孫女呢?我兒媳婦呢?”


    紀蘭英聞言,滿臉愁容的衝他搖了搖頭。


    見得此狀,淩國忠當即身子就微微一顫,眼中滿是無法掩飾的失望。


    但他很快就調整好心態,然後強打起精神,回到門口,問淩毅道:“她們沒回來?”


    淩毅想起他離開江州時,齊詩韻特地發信息交代他的事,讓他回家後,先別告訴老兩口他們已經離婚的事實,她怕老兩口一時接受不了。


    不僅如此,她甚至還替淩毅想好了怎麽遮掩過去的借口。


    “詩韻前不久剛升任設計部的主任,工作很忙,所以今年就不回來了。”淩毅依照齊詩韻事先想好的說辭,毫不猶豫的脫口而出道。


    聽到這話,淩國忠回頭跟屋裏的紀蘭英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果然會是這套說辭’的表情。


    很顯然,知子莫若父母,他們根本就不相信淩毅的這番謊言。


    但他們並沒有拆穿,甚至還故意假裝相信,配合著淩毅演戲。


    “你看看人家,這幾年被你折磨成什麽樣子,都還能升職,再看看你……我都不知道你哪點配得上人家,就算她現在跟你離了婚,我也一點都不意外!”淩國忠氣呼呼的說道。


    聽到這話,淩毅心裏一跳,暗道:‘老頭子這是話裏有話,在給自己台階下呢。’


    想到這裏,淩毅的神色就不由得黯淡了幾分。


    他沒想到,自己都這麽差勁了,這位一生要強的父親,還要為自己主動找台階下。


    還好自己醒悟了,否則他真不知道該怎麽報答二老的養育之恩。


    ‘爸、媽,你們放心,我一定好好改造,重新把齊詩韻娶過門,讓她繼續當你們的兒媳婦!’淩毅暗暗下定決心道。


    “行了行了,兒子剛回來,你就別數落他了。”紀蘭英急忙站出來打圓場道。


    “你啊,就知道慣著他,他這幾年搞成那個鬼德行,都是被你慣出來的!”淩國忠冷哼一聲,然後凶巴巴的看著淩毅,問道:“吃飯了沒?”


    吃飯了沒?


    雖然隻有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但淩毅知道,這就是他們那一輩父母,原諒子女、向子女示好的標誌性語句。


    他原以為,父親知道自己一個人回來後,必然會拿皮帶抽自己,再不濟,也會拿掃帚把自己趕出家門,然後把自己追出兩裏地外……


    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他僅僅隻是問了自己一句,就把他這幾年吃過的苦,全都咽進肚子裏了。


    或許,這就是父母吧,為了子女,永遠都能委屈自己。


    想到這裏,淩毅心中苦悶異常。


    他寧願父母能像小時候,給自己來個混合雙打,至少那樣,他心裏多少能好受點。


    不過為了不讓父母為自己擔心,淩毅也把這份苦悶難受給藏進了心裏,然後咧嘴一笑:“吃了點,還沒吃飽!”


    “還不滾去吃?等著別人喂你嘴裏?”淩國忠怒斥一聲,抬腳就在淩毅的屁股上踹了一腳,踹的後者立刻捂著屁股跑進了家門。


    看著淩毅那笨拙的跑姿,原本還滿臉怒容的淩國忠,嘴角突然向上揚起。


    他轉頭看向院外的天空,雖然烏雲密布,但他的眼裏,卻仿佛看見了一道道五彩斑斕的光,正從天而降。


    隻這光雖然絢爛多姿,卻有點刺眼……


    淩國忠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氤氳,隨即轉頭朝著屋裏大喊道:“蘭英,把我收藏的那瓶好酒拿出來,今晚我跟兒子一起喝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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