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既出,四下皆驚。


    耳語完畢的葉青釉心滿意足的縮回老爹的懷中,默默觀察周圍人形態各異的模樣。


    黃氏原本還在撒潑打滾,聽見葉守錢這一連串的話,身形一歪,兩條揮動的蹄子在半空脫力,肥肉蕩開一圈圈紋路,看上去活像是過年殺豬時掙紮的年豬,滑稽不已。


    可此時完全沒有人理會黃氏的狀況,甚至連黃氏自己,也是頂著一張目瞪口呆的臉,不可思議道:


    “你,你說什麽?”


    葉守錢再次捏緊抱住妻女的手,一字一頓道:


    “我說,哪怕阿娘現在出門對所有人說我不孝,我也不搬,芸娘和青兒總得有個落腳的地兒,不能睡到馬路牙子上去。”


    黃氏囁嚅了幾下唇角,葉守錢像是心知肚明自家母親要說什麽,咬牙道:


    “灶屋火氣大,不是人待的地方。”


    葉家主屋邊隔的灶屋,因為偶爾家中也會燒些溫度需求沒有那麽高的家用瓷器,所以一開始就是照著燒小瓷器的窯子改建的。


    如此一來,蘊的火氣就比普通灶屋要大。


    這也是為什麽剛剛葉老爺子隻提到了冬暖,沒有提到夏涼的原因。


    冬暖是暖,夏天可是終日與熱症為伴!


    怎麽能讓妻女住在灶屋邊呢?


    他在爐窯邊熬了半輩子的辛苦,不就是為了讓妻女遠離爐窯嗎?


    結果如今反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這麽多年,如此多的事情,難道還不夠讓家裏和睦嗎?


    葉守錢隻覺心中憋了一股從前從未燃燒過的熊熊火氣,說出的話雖然還有一些常年不開口之人的僵硬,卻也難得帶了幾分硬氣:


    “差役來,就讓他們來。”


    “我燒不出瓷器,也不準備再燒瓷,今天往後,直到官吏上門,我一天活也不幹,一點兒活也不幹。”


    “如果官家要問罪,就把我們都抓去。”


    葉守錢腦中思索著記憶,無比堅定的複述這葉青釉剛剛在自家屋中時,希望他說出的話:


    “我們一家三口人該流放流放,該上刑上刑......該怎麽樣,我都認命。”


    “可如果是一家子都沒有交出去.......”


    葉守錢深吸一口氣,說出最後那個答案:


    “那大家也都得認命。”


    大家認命,大家全部都受刑,一家子通通去流放!


    屋子中悄然無聲,一個個全部都瞠目咋舌瞪著葉守錢,似是腦子完全沒有轉過彎來。


    連原本臉上黑氣彌漫,咳嗽不已的葉老爺子都放下了捂住口鼻的手,臉上泛起明顯的漲紅之色。


    葉守財這全程負責轉達一家人‘旨意’的‘座下童子’,此時亦是全然蒙了,伸出顫抖的手指向葉守錢:


    “你......!”


    葉守錢不用他人開口,沉聲如鍾,直接開口道:


    “我就是這麽個意思。”


    “我閨女剛剛說的話,就是我說的話。”


    “沒道理我從前為家裏做了那麽久的青瓷,每年每季每一任的差雇都是我做,可我如今手傷不能做,還是要硬逼我做。”


    “你們說青兒生在工匠家,生在我的膝下,比不得去高門大戶的柳家做丫頭體麵,吃得好,睡得暖,我信,我到現在還是信,可青兒不願意,這事兒也該就了了,而不是逼青兒撞窯,不是讓我的妻兒去睡灶屋!”


    “我就這麽一個閨女,我不能讓了,再讓,青兒可就沒了。”


    老實人不說話則已,一說話,震得葉青釉眼睛又隱隱開始泛紅。


    葉青釉想要忍住,可葉守錢接下來的話,卻大大超乎了她的想象:


    “我從前是悶頭幹活,可我不糊塗,阿爹答應我,我若能多多燒瓷,多多賺錢,就能給青兒也上族譜.......”


    上族譜?上族譜!


    葉守錢無意識抿了抿開裂的唇,當著各張神色迥異的臉,說出了自己隱藏許久的渴盼:


    “我原本想多多燒瓷,多多賺錢,讓青兒上族譜,上了族譜,她就是我的‘兒’,我往後隻要還在喘氣,我就能給她攢錢......召婿。”


    召婿。


    替女兒召婿。


    這就是葉守錢這個老實人為止奮鬥半輩子的渴盼。


    他從未和任何人說過內心的話,此時轟然吐出,葉守錢隻覺得自己心中沉悶的大石頭都輕快不少,連帶著眾人看他如同仇人一般的異樣眼神都不再在意。


    誰都知道召婿,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女方不會受欺負,意味著外孫可以當孫子,意味著女方家中永遠都有話語權......


    可這注定是一個換作平常人家想都不敢想的詞,別提是戶籍還在匠籍的工匠之家。


    工匠之家要承擔比普通人更多的賦稅,還得被登造在冊,官家時不時有什麽差遣,傾家蕩產也交付,除卻那幾位少之又少的名家還算是有些薄麵,有些記載,其他匠人都是得過且過一生,化為某件傳世之物背後的眾多紛飛的塵土之一。


    沒有人會想要入贅工匠之家,更別提是如今這麽一個無論娶什麽媳婦都賺錢賺人的年代。


    大宋的女子陪嫁一躍超過往昔,甚至在葉青釉此後來人的眼光中,都是一等一的高。


    不僅高門大戶嫁女要傾家蕩產,連帶著普通人家嫁女,都得是狠狠磨出一口血沫來。


    白氏的老父親隻是個走街串巷的擔貨郎,可在白氏出嫁的時候,還是摸出了不少的銀子陪嫁,還給了全副的銀頭麵首飾,就為了讓女兒在娘家過的好一些。


    而這個時代的男人們,想法也是簡單——


    既然隨便娶一個都是賺,那為何又要選擇入贅?


    入贅豪強之家也罷,又為何要入贅工匠之家?


    不怪在場之人驚訝,葉青釉敢說,在場之人中,哪怕是三房家的葉守富與藍氏,怕也是沒有想過給自己現在膝下唯一一個女兒召婿。


    因為這完全是‘沒有道理’的事情。


    在大多數普通人的眼中,能讓自己的女兒出嫁,且麵子上還算是過得去,就已經心滿意足。


    可葉守錢,居然今日說出了他的渴盼,是替女召婿!


    葉守錢的心如此好懂,就如同一個人的心注定是長在左邊一般,鼓動之間,也生來就有偏頗!


    “青兒值得上好的......”


    葉守錢的臉上有些水汽,聲音也不複之前沉穩:


    “我知道有些人先前是怎麽說我的,說我傻,說我笨,說我埋頭苦幹,不懂外事兒,但我就是覺得我能多賺一些,青兒和芸娘就好一些.......”


    “可我如今想明白了——


    召不召婿,總得人先活著,如今青兒芸娘沒活路,我也不獨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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