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惜拿命換取的回家的機會,到頭來,卻叫他發現,全然是一場笑話,多麽可悲。


    “他恨北境是應該的,誰也沒有資格勸他原諒,就是不恨了,也沒有人能夠從他那取得諒解。”小茶眼神滑過窗邊,冷然道。


    直到白行雲從門內出去看到了呆立在外麵的謝敬豐,他才恍然明白小茶最後那句莫名的話是說給誰聽的。


    知曉了謝文文曾經在遊京的經曆,以及謝氏對他做的事情後,白行雲對謝氏其他人的心情就複雜起來,有種怨怪在其中,可他卻沒有資格為謝文文打抱不平,當事人都已經不怨了,他的怨怪就顯得無事生非。


    如果說,謝文文對謝氏最後還有什麽留念的話,大抵就是這雙讓他掛念的弟妹了吧。


    “聽到了?”


    白行雲問,可謝敬豐的反應卻很叫人詫異,他許是意外小茶所說的謝文文是被謝氏一群人騙去遊京的,但他不信,反而是覺得是小茶在信口雌黃,他憤恨的瞪著牆,瞪著牆裏麵的小茶,大有她在胡說八道,汙蔑他的家人的意思。


    “三公子,你明明早就猜到了不是嗎?可為何如今還要做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


    小茶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像是紮他身上的一根刺,刺的他差點跳腳。


    他梗著脖子瞪著人,倏然間紅了一張臉,或氣或惱。


    “你騙人!父王和兄長不會算計次兄!他們不是那樣的人!”


    要他相信他的家人曾經的險惡用心都用在了次兄身上,這比殺了他還難受。在他的意識裏,王府是最美好的地方,父王王妃恩愛有加,母妃雖不為正室卻也得到了該有的待遇,兄長對他向來關懷備至,小妹也知書達理,他雖不是嫡子,可在王府的境遇卻也與嫡出一般無二。王府沒有其他地方那麽多的勾心鬥角,向來和睦美滿,叫人豔羨。他生長於此地,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王府是個怎樣的地方,王府裏的每一個人是如何的真善慈慕,怎地會如小茶所說,陰謀詭譎,冷漠無情,會為了保住一個人犧牲另外一個人。


    這些年來,父王王妃也時時牽掛著遠在遊京的次兄,隻是奈何遊京千裏迢迢,他們未能相見,父王雖嚴厲,可卻也受盡歲月蹉跎,早已經不複當年英姿;而兄長也日日思念著次兄,一直因為次兄為了他而背井離鄉心懷歉疚,鬱鬱寡歡。他見到的父兄對次兄的牽掛不假,又哪裏會是小茶空口白牙就可以汙蔑的。


    可他一副勢必要為他們證明清白的慍怒的表情卻讓小茶看的極為諷刺,她那副毫不收斂的譏誚的模樣叫謝敬豐徹底的紅了眼,同時,原本鬥誌昂揚的勁頭也好似被什麽尖銳的東西刺中,逐漸泄氣。


    他可以同小茶辯解、對峙,可,小茶犀利的目光好似帶了刺,更像是一團火,把他裏裏外外灼燒,貫穿,讓他的自欺欺人暴露無遺,他開始沒有十足的底氣再現他的氣勢洶洶了。


    其實小茶說的很對,他早就猜到了,早在發現父兄他們對次兄的愧疚又逃避的態度中隱猜到了什麽,兄長那般浩然正氣的人,唯獨因為次兄而一生都活在歉疚中,如果僅僅是因為次兄代替他入京,他大可不必因為如此自責至今都不肯麵對自己,加上外界的流言蜚語,他很難猜不出這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麽不可告人的秘辛。可是他不信,他不信自己引以為傲的家人會是那般陰暗自私,他寧願自欺欺人的認為那些都是空穴來風,是他人的無中生有,認為次兄的不肯回家是因為恨自己成為質子代替長兄背井離鄉,恨家裏人對他不聞不問,他自私的把一切原因加之在他人身上,都不願意去信真相就是那個最殘忍的事實。


    他其實跟其他人也一樣,自私的認為隻要逃避了那個真相就絕對不會成為事實,隻要沒有人去揭穿,那一定就不會有水落石出的那一日。


    而小茶像是揭開了裹在他身上的遮羞布,被揭開的那一瞬間,將他的羞恥徹底暴露在陽光底下。


    他眼裏赤紅,好似要滴出血淚,瞪著小茶的方向似要吃人,縱然小茶沒有現身與他當麵對質,可她的聲音卻清晰無誤的傳出來,落入謝敬豐的耳中,攪亂他的心緒,讓他憤怒、讓他恐懼、讓他痛心。


    他怎麽就,突然間也變得麵目全非了。


    而小茶的聲音卻一點比一點冷漠。


    “是不是你不是都已經看到了嗎?你的兄長雙腿完好,如今習得一身好武藝,帶領著千軍萬馬,一呼百應,眾星拱月,受盡世人的擁戴,理所當然的成為了北境的繼承人,而謝文文卻被丟棄在遊京十年,受盡屈辱。如果一開始那幾年北境有寄過去的家書是真心牽掛天各一方的孩子,可那麽,在當謝文文問起真相的時候為何就狠心的斷絕了一切音訊,讓他所有的期待成為了一場笑話?”


    小茶永遠記得,當時謝文文寫出那封回信的時候,拿筆的手都在抖,初次聽聞他們的議論,他隻認為是對北境的編排,他不信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信口雌黃的話,他隻想聽聽家人所說,就是在信中騙一騙他,否認了謠言,他那時都會信的,會把信紙丟在那群人臉上,大聲的嘲笑他們無中生有。可,那封寄出的信就此石沉大海,北境沒有回音。他覺得一定是送信的途中發生了什麽,可能是郵差把信丟了,畢竟這千裏迢迢的山高路遠一不小心丟了也沒辦法,肯定是北境沒有收到信,是而沒有回信,他如此對自己說。後來他又接連了寫了好幾封信出去,從一開始到提筆時的緊張,期待到冷漠、死心,隻因為送出去的信全都杳無音信,再沒有收到北境的回音,那時候的謝文文就再也騙不了自己了,那些石沉大海的信就像是扇在他臉上的耳光,一聲比一聲的響。


    更可笑的是,或許是被他拆穿了真麵目,或許是沒有料到他會這麽快就知曉內情,北境就此再也沒有寄來家書,之後在遊京的那些年,北境對他不聞不問,每年定期送達的家書也再也沒有出現,在其他質子收到家書收到家鄉送來的衣物珍玩時,他隻能孤零零的站在一邊豔羨的看著他們。


    失望攢夠了,還能讓他再期待什麽。


    分明不是謝文文的錯,可,卻讓他一個人受盡了苦楚。


    她生來無父無母,她體會不到謝文文那時候的心情該是多麽的難過,可她對謝文文早已經生出了主仆之外的情誼,就像他說的,他對她不是主仆而是沒有血親的兄妹,是知己,更是唯一的朋友。


    她眼睜睜的看著謝文文犯了傻,一次兩次的,徹底把自己搭進去,也徹底的粉碎了他對人世的期望,她拔劍四顧心茫然,不知該向誰討要這筆債。


    她太心疼他了。


    分明有著最好的出身有著高不可攀的身世,卻還是活到了塵埃裏,任人都踩上了一腳。


    她對謝敬豐那嫉惡如仇的目光視而不見,她隻覺得謝文文對謝氏的人還是太心軟了,說好的不在乎,卻一再的因為謝敬豐而退讓。虧的他那般疼愛謝敬豐,屢次出手救他,可對方卻壓根不信他受到的背叛來自他那好父兄,他約莫心底也是覺得,他所遭受的,是他罪有應得吧?


    看吧,果真是,石頭沒有砸到自己的腳,不會叫痛,因為他永遠都隻是一個局外人。


    “那是你的好父兄,可不是謝文文的,他不肯認你,你以為他多冷漠無情,去了遊京就目中無人了麽?可你們呢,謝氏的每一個人都欠他的,可最後居然還妄圖就此揭過,得到他的原諒!那你知道不知道,他這輩子都沒有指望了,你們算計他入京,可想過他在宮裏怎麽活!你如今依舊天真做派,有人為你保駕護航,可他在入京的那一年就經曆了人世間最大的險惡,他努力活著都吃力,他在你這樣大的年紀的時候,他已經看不到任何的希望了,你們還要叫他怎麽辦?你們一個個的都自持君子,卻逼的他走上絕路,嗬,果真夠端方。”


    小茶一字字句句,擲地有聲,宛如巨錘一般砸在在場兩人的心底。


    白行雲激憤,卻無處可抒,謝敬豐羞憤卻欲言又止。


    “我、我、”


    他眼中朦朧,淚水蓄滿了眼眶,哭的毫無征兆。


    麵對小茶的指責他不知道能說什麽,還是能辯解什麽。小茶的話才是打在他臉上的響亮的耳朵,叫他羞於見人又悔不當初,又痛心疾首。


    那是他的次兄,他怎麽會去害他受苦受罪,怎麽可能會去惡意揣度他,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他隻是不想相信那樣的事實,那怎麽可能會是真相,那真相,足足會要了很多人的命,讓他們的半生都活在陰霾裏。他以後,要怎麽去麵對受盡委屈的次兄又怎麽去麵對他敬愛的父兄?


    分明是友愛和睦的一家人,怎麽就,變成了如此令人青麵獠牙的模樣?


    一家人算計了當初還年幼的次兄,逼他入京為質,這些年,父兄都沒有關心過遠在遊京的次兄,他們斷了書信來往,把他丟在遊京不聞不問。他們愧疚,卻從未親口與次兄說過,沒有解釋,沒有抱歉,迄今為止,他們都還在瞞著他,固然清楚,次兄已經知曉一切,卻從未有一個人現身當麵解釋。


    這到底,算什麽?


    小茶說的很對,沒有人可以企圖得到他的諒解,沒有人有資格。


    他替次兄難過,又替他的父兄難過,迄今為止,他再也不能乞求次兄的原諒了,再也不能貪圖次兄能回家了,他們,是真的失去了次兄。


    謝敬豐渾渾噩噩了一早上,許是無法麵對謝文文,整日裏躲著人不見,直到午後,迎來了短暫的雨停。想沒想通,謝敬豐也沒有繼續逃避下去,真相被徹底的暴露在了陽光底下,就變成了壓在他身上的大山。他不知道該如何麵對謝文文,又妄想去看著他,再從他身上感受到缺失的屬於次兄的愛。


    他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他知道他們錯了,可是他還是舍不得失去次兄。


    而連身份都已經拋棄的次兄,不會再成為謝敬敏了,也再也不會是他的次兄了。


    可是他真的好舍不得,他還沒有帶他回家,也沒有告訴他,這些年他有多想他。


    謝敬豐這一上午眼睛就沒有幹過,自從他在寧州見到謝文文以來,哭的比他小時候還多,他也不想總是掉眼淚,這樣顯得他很沒有男子漢氣概,可是他忍不住,他心疼次兄的遭遇,心疼他即將失去次兄,若是放在沒有真相大白之前,至少他們篤定會有再見的一日,畢竟,次兄還是次兄,謝氏依舊是他唯一的歸處,可這一次,他明白,次兄一旦離開,他們此生或許都不會再相見了。


    死生不複見,太絕望了。


    謝文文注意到了門口的人多時,影子早已經出賣了對方,可他不出聲他也不出聲,跟門神似的立著不動,要玩捉迷藏麽?


    “你怎麽站那裏?不進來?”


    聽到裏邊謝文文的聲音,謝敬豐驀然一驚,他遲疑不定的望著門檻,他有些後悔來了,可又沒辦法再躲著他。


    他猶猶豫豫的進了門,謝文文握著書卷正狐疑的看著他。


    他一開始以為門口的人是白行雲的,他以為昨晚說的那些話讓白行雲忐忑見他,畢竟,結為俠侶這樣想跟他私定終身的話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當時衝動了,總之要是過了一晚上肯定是會有些後悔的。雖然自己也沒有答應他,可話都已經說出口了,誰也不會再當做無事發生。昨晚那些話,他又驚又喜,有種得償所願的欣喜,可到底還是理智占了上風,沒有讓他當即點頭答應。


    可直到看見衣角的那刻他才知曉來人並非是白行雲,而是謝敬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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