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帝眼中隱約露出驚恐的神色,董晗見狀,伸手在他肩頭輕輕拍了兩下。惠帝鎮定下來,道:“太傅年近六旬,有輔佐兩代君王的功績,難免居功自傲,平日言行或有不妥,這些寡人都知道,但從未想過他會有不臣之心。況且,他家的私兵想來不會太多,僅僅是守著雲龍門,或許是家中有財物失竊,正在抓賊?” 誅殺通風報信的反賊太過殘忍?謝瑛為了抓賊陳兵雲龍門?隻怕以惠帝的心思,若非謝瑛帶兵打到殿上,他是決計不會察覺什麽“不臣之心”的。在旁人看來,這位皇帝實在太過幼稚。 孟殊時未進入殿中時,總覺得關於惠帝的傳言,諸如“何不食肉糜”“官私蛤蟆”這類的,俱是十分荒謬。但當他升任殿中中郎,與惠帝接觸日多,才發現傳言不假。 他不禁要想,先帝明知惠帝羸弱,仍在齊王與梁瑋二者中選中了他。宦官董晗是個武林高手,本可離宮逍遙度日,卻自年少相遇開始,就守著惠帝寸步不離。這些人難不成都瘋了麽? 孟殊時看了看門框上宮女的鮮血,想起惠帝說“太殘忍了”,不禁動容。先帝也好,董晗也好,他們非但不瘋,反而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他們希厭倦了政治中的明爭暗鬥,望天下能有一位仁慈的君王,帶給從腥風血雨中誕生的大周朝一點仁愛和希望——惠帝是個天生的善良人,未知人世險惡,滿腦袋天真爛漫的想法,他擁有最純真的善良與仁慈,即使這種善良在複雜的政治鬥爭中看起來愚不可及。 隻可惜,先帝低估了大周朝腐化的速度,惠帝實在難勝其任。 除非有人力挽狂瀾。 孟殊時出身書香門第,父兄俱是一方父母官,父親最初教他的四個字便是“忠君愛國”,其中,“忠君”是擺在第一位的。他想要做那個力挽狂瀾的人。 孟殊時堅定了“忠君”的信念,深吸一口氣,肅容回稟道:“回陛下,羽林衛有護衛天子、明辨忠奸的職責,謀反事大,下官從不敢妄加猜測,但更不能放過蛛絲馬跡。幸而謝太傅自恃為先帝欽定的輔政大臣,平日裏從不曾收斂,下官與李大人帶羽林衛三、五部暗中查探近兩月,結果令人震驚。” 惠帝的臉色愈發凝重,想來蕭皇後常常在他耳邊吹枕頭風,讓他一直就有些疑心。此刻,事情終於被兩個小軍官戳破,他一時間有些難以相信,但又不得不信,便道:“全都報上來,若爾等所言非虛,便是有功無過。” 李峯思慮頗多,不願去做這個“出頭鳥”,此時默不作聲。 孟殊時倒不在意,他甚至早就已經打好了腹稿,一口氣將謝瑛的罪行和盤托出:“謝太傅其罪不勝枚舉,但大罪有三:其一,欺上瞞下,陽奉陰違,偽造聖旨,對先帝大不敬。據中書令華益供述,先帝臥榻彌留之際,曾令他代筆書寫遺詔,以趙王梁倫與太傅謝瑛同為輔政大臣,但這封遺詔未能送出宮門,便已被謝瑛截留燒毀,是想要獨攬大權。” 董晗問:“此事可有證明?” 孟殊時答:“中書令華益為此事,多年來良心難安,他願上堂作證。另有一人可為人證,便是謝皇太後。當年先帝彌留時,唯有謝皇太後與謝太傅二人侍奉左右。” 惠帝不敢驚動太後,隻讓人速傳華益入朝,示意孟殊時繼續說。 孟殊時接著說:“其二,結黨營私,私自募兵,對陛下大不敬。禦史台早已暗中對此事展開調查,據禦史中丞陸慕明所言,謝瑛不僅自己氣焰張狂,更豢養了一幫奴客緹騎,他們依倚謝瑛的勢力,侵陵小人、強奪財貨、篡取罪人、妻略婦女,商賈閉塞如避寇仇,有司畏懦莫敢舉奏[注]。所有罪證、賬目有滿滿三車,隻是禦史台勢單力孤,畏懼於謝瑛的淫威,不敢輕舉妄動。” 惠帝怒而拍桌,聲音顫抖地喊道:“現在就讓他們把那三車的證物全都送來!”他起得臉色煞白,想來是真不知道謝瑛私下裏做了那麽多壞事。 董晗見狀,連忙對他進行安撫,惠帝這才冷靜下來,擺擺手,道:“無須顧忌太多,繼續說。” 孟殊時說出最後一條:“謝瑛乃是外戚,沒有皇命,不可出入禁中。原北軍中侯楊廣成發現他私自入宮後,數次出言勸阻,俱被壓了下來,而後更被調離洛京,一出京城便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路上。此後,謝瑛舉薦他的侄兒吳見安任中護軍統轄禁軍,他出入禁中便再無人阻攔。陛下每日都將奏章呈送謝皇太後過目,其實真正過目的人,乃是謝瑛。” 這件事,惠帝是聽說過的。當時他隻覺得父親看望女兒並無不妥。但現在不同了:“此事可有證明?” 孟殊時答道:“楚王接替吳見安,任中護軍以後,對禁軍上上下下進行了整飭,負責護衛後宮的龍武衛的五名中郎將俱可作證,謝太後宮中的宮人亦可作證。” 孟殊時說罷抬頭,見惠帝聽完最後一條罪狀,握手成拳砸在案幾上,怒道:“傳!傳!傳!把他們都給寡人找來當堂受審!” 看來,蕭皇後數月前使出的那招“以退為進”果然起了作用。她身居後宮,隻是每日與惠帝閑談幾句,卻在惠帝毫無防備的時候,於他心中埋下了一顆懷疑的種子,早就讓他與外祖父謝瑛產生了嫌隙。可這這事別人都不知道,無論事成與否,她都不會擔上一個牝雞司晨的罪名。 孟殊時一席話語,完全證實了惠帝的疑慮,令他心中那顆懷疑的種子破土而出,結出果實。 所有證人早就已被董晗安排妥當,他們甚至一直就在宮中待命,不消多時便已跪滿了宣室殿。 到了這個時候,惠帝縱使再愚癡、再優柔寡斷,也不會不明白該如何做。董晗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勸皇帝保重龍體。 可惠帝卻是真的動了怒,大概以他那簡單的頭腦,完全無法理解自己親外公的行為,他扭頭問董晗:“阿晗,外公怎能如此?我們又該如何是好?” “陛下莫急,謝太傅此舉有違天道,必敗無疑。”董晗先是安撫,再將早已準備好的說辭托出,“奸佞小人隻是少數,臣子們始終都是忠於天子的,奈何他們畏懼謝瑛的權勢,在事態未明朗前,隻怕是不敢公然與其為敵的。” 惠帝失神,忙問:“那該如何是好?” 董晗早就與蕭皇後計劃好了:“都說血濃於水,咱們要將此重任托付於宗親,楚王不是已經接管了禁軍麽?請找楚王帶禁軍前來勤王。” 惠帝一揮手,扔出玉璽,道:“你來擬旨就是!” “但這還是不夠。”董晗一麵擬旨,一麵思考。 董晗知道蕭後詭計多端,謝瑛一倒台,這歹毒婦人定想掌控朝政大權。然而,楚王隻會帶兵,不懂宮廷鬥爭,隻怕無法獨自與蕭後抗衡。蕭後心腸歹毒,她若大權在握,會不會對惠帝不利呢?董晗心中唯有惠帝一人,他不敢賭這一把。 提筆沾墨,董晗他忽然想起,前幾日老司徒馮颯曾找他喝過酒,兩人談論朝政,說起了當年曹祭酒的事,還有曾經推著小木車向先帝上書的國子學博士們。 思及此,他迅速想出了一條製衡楚王和蕭後的計策,道:“陛下,眼下此事是危機,卻更是轉機。我們不能全然依靠宗室和皇後,可趁此時機將滿朝文武集結起來,共同進退,往後方能同心同德。” 惠帝疑惑,問:“可你方才說,他們都不敢公然與外、外公……不,與謝瑛為敵。謝瑛朋黨滿朝,忠奸難辨,一時間要如何去找人?” 董晗一笑,問:“陛下可還記得老馮將軍?” 惠帝滿麵愁容,喃喃道:“老馮將軍?是老司徒,馮颯?對,父皇曾說過,老馮將軍是個赤膽忠心的人。” 董晗又說:“還有國子學裏那一幫老臣,各個都很有膽氣、能言善辯。隻不過為了當年曹祭酒的事,他們有些怨言,這些年一直埋頭著書立說,不願理會政事——正好,他們必定沒有結黨營私。當年謝瑛進讒言,害得曹祭酒家被滿門抄斬,先帝後來查明了真相,卻念著已故謝皇後的情分,未能懲處他。現若讓那幫老臣為陛下出謀劃策,他們定然是一百個願意。處理了謝瑛以後,陛下要好好賞賜他們,請他們出山來整肅朝堂風氣。” “對對對!你再多想想,都按你的意思來。”惠帝對自己有幾個大臣都記不清楚,不過隨手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待這一切全部安排妥當,便隻須等待馮颯和楚王入宮了。 惠帝實在疲憊不堪,他斜斜地靠在龍椅上,手中把玩著一塊老舊的傳國玉璽,喃喃自語:“你說這東西到底有什麽好的?寡人不想當皇帝了。”他側頭看了董晗一眼,發現董晗也是滿臉疲憊,“你過來與我同坐吧,這椅子寬敞得很,孤家寡人坐著怪難受的。” 董晗失笑,摸了摸惠帝的龍頭,道:“微臣不累。” 惠帝揪著董晗的一縷頭發,歎道:“你的白發越來越多了。阿晗,寡人常常令你失望吧?寡人其實也想做個明君,但實在不是那塊料。這麽多年,多虧有你在。” “微臣是少年白頭。”董晗把自己的頭發從惠帝手中輕輕抽出,伸手給惠帝揉按太陽穴,“天子是不會有錯的,並非陛下無能,而是這些人心眼兒太壞了。” ※ 禦道上響起爆裂的馬蹄聲,落花被碾成泥水,四濺開來。 帶隊的中郎將不在,羽林衛的備勤所裏鬧哄哄一片,隻有兩處是安靜的。 其一自然是萬年冰山般的周望舒,他懷抱寶劍靠在窗邊。天幕上將滿的月盤被籠在雲中,月光帶著一層霧氣,自窗口飄入衛所,在周望舒四周浮動,襯得他如同降世謫仙。 其二則是兜著一大包金銀的莊家岑非魚,以及被他用手困住的、聞著銅臭味直流口水的白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