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罷轉身,“走啦。”  “二爺!”白馬突然喊了一聲,見岑非魚回頭望向自己,又把已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尋思著該說句什麽話。  他方才注意到,兩把彎刀上都刻了一行字,從前沒有見到過,應當是岑非魚新刻的,便問:“刀上刻得是什麽?”  岑非魚笑道:“一個答案,你先猜猜看。”  白馬沒話可說了,“哦”了一聲,道:“那你路上小心,少喝酒。”  岑非魚從來是風風火火、說走就走,還沒有過這樣臨行時拖泥帶水的時候。然而,他被白馬喊了一聲,忽然又想起什麽,伸手到衣服裏掏了兩下,取出一支幹癟的東西。  他唉聲歎氣,把東西遞給白馬,道:“還有這個。上回跟你睡一覺,醒來什麽都忘了。在乾陽埔上摘了朵蓮蓬,可惜現已風幹,蓮子是吃不成了,隻能把蓮心剝出來泡水喝。”  “苦的。”白馬接過蓮蓬,垂著眼,有些心不在焉。  “苦的敗火,你不要總生我的氣嘛。”岑非魚以為他是小孩兒心性,舍不得與自己分別,伸手在他肩頭重重一拍,瀟灑轉身跳到樓下,也不回頭,邊走邊揮手大喊:“走啦!”  白馬心頭忽然一動,決定把自己的身世告訴岑非魚,赤著腳“咚咚咚”地跑下樓。不料他跑得太快,一腳踩空,竟在狹窄的樓道裏摔了一跤,骨碌碌一路滾到樓下,被撞得眼冒金星。  等到白馬再爬起來向前趕,岑非魚已經變成遠處房頂上,一個極微小的紅點。那紅點隔得太遠,已看不清,帶著些碎屑般的金光,倏忽躍起至高處,倏忽消失於天際。  白馬好容易才下定決心,誰想隻是片刻猶豫,岑非魚便已走遠,等他回來須得是兩日後。前人論戰曾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白馬怕自己思慮過多,到時候再沒有勇氣,便決定去後院找周望舒碰碰運氣。  然而,當他走到後院門口,心裏又打起退堂鼓,心道:我已經騙過周大俠一次,他還能再相信我麽?  白馬正猶豫間,忽見馮掌事急匆匆地向自己跑來。  馮掌事提著耳朵把白馬帶走,“那是你能去的地方麽?自己要找死,也不想想還有我這老東西,你可不要連累我!哎呀,你的鞋呢?”  白馬這才發現自己走了一路,竟忘了穿鞋。  馮掌事掐著蘭花指,將白馬罵了一通,忽然把他整個人抱了起來,向他的廂房裏走去,邊走邊罵:“你這滿腦瓜瓤的東西,連雙鞋都不曉得穿,若是踩到什麽割破了腳掌,不是好久都跳不成舞了?”  白馬與他相處數年,知道馮毅其實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隨口解釋了兩句,道:“剛起床摔了一跤,頭暈眼花的。”  馮掌事:“想些什麽呢?既已跟二爺處在一塊,便莫要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  白馬欲哭無淚,“我沒有!”  “快去收拾幹淨,桓鬱那小王八犢子又來了,點名要聽你的琵琶。”馮掌事把他推回房間,“咱們是開門做生意的,沒有向外趕客的道理。此人雖不是什麽好東西,但他上次吃了教訓,想是不敢亂來。而且,我看他似乎大病未愈,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做不了什麽。二爺不在,你便多忍忍。”  “哪能事事依仗別人?”白馬點點頭,故意換了件厚衣裳,並束起一個發髻。那衣裳顏色雪白,且沒有花紋,他穿上後整個人一片慘白,如此打扮,寡淡得像個道士。  白馬臨出門,照著銅鏡細細地打量自己,可恨數日不曾修麵,他的唇邊依舊沒長出半點青胡茬。他望了眼被藏在床底的雲上天,轉身走出房門,小聲哼哼道:“爺爺來給你奔喪。”  ※  正午剛過,青山樓方才開張。  桓鬱帶著數十名江湖遊俠前來,一眾人隨身帶的兵器叮叮當當響,不似來找樂子,倒像是找麻煩的。  白馬翻了個白眼,繼而換上一副笑臉,抱著琵琶走到眾人中間,跪坐在表演席上,問:“諸位爺想聽些什麽?”  眾人吵吵嚷嚷,隻怕真的是來找麻煩的。其餘的倡優沒見過這樣多的江湖人,嚇得不敢說話。  白馬見過了匈奴人的殘忍暴虐,領會過岑周兩位大俠的高超武藝,全沒有把眼前這群江湖草莽放在眼裏。他隻是覺得奇怪,自己不過是個賣藝的,桓鬱若想找他麻煩,何必勞師動眾?  他知道是禍躲不過,故而環視一周,確定眾人均以桓鬱為首,便決定先發製人,看看他到底想做什麽,對他說:“桓公子,請您吩咐。”  桓鬱皮膚很白,嘴唇薄得像兩片鋒利的刀刃,他的模樣平平無奇,隻一雙吊梢三白眼略顯陰鬱。他的眼神沒有波瀾,眸子像是蒙著一層土灰的黑石頭珠子。  此日,桓鬱本就可怖的雙眼布滿血絲,神情很是頹靡。明明是三伏天,他頸間卻圍著條掌寬的織錦帶,模樣極為怪異。他對白馬說話,像是毒蛇對著獵物吐出信子一般,道:“聽你吹簫。”  眾人哄笑起來,言語粗俗下流。  岑非魚常說“佛在心中莫浪求,靈山隻在汝心頭[注]”,白馬在心中默念兩次,聽著這些汙言穢語,竟未生出憤怒。  他取來一管三尺紫竹簫,雙手一前一後持簫,簫身顏色絳紫,襯得他十指蒼白如雪。  白馬直視桓鬱,問他:“客人要聽什麽曲兒?”  桓鬱被他看得很不自在,擺擺手道:“你吹就是了。”  白馬將長簫貼至唇邊,耳中充斥著眾人輕蔑的笑。  他忽然想起塞外的漫天黃沙,自己曾在天山腳下與畜生賽跑。曾幾何時,他覺得那是自己此生最為屈辱的時刻。然而,時過境遷,他過得越來越好,一曲關山月吹罷,記憶中的天山、雲山都被黃沙覆住,越來越模糊。  現在想來,苦難隻要捱過去了,就再算不上什麽。  桓鬱與人推杯換盞,眼神愈發深沉。  他向坐在門邊的男人揮了揮手,那人便起身將門拉上,懷中抱著把刀,笑著靠坐在門後。  “過來。”桓鬱朝白馬招手。他的聲音很嘶啞,像是被人掐著脖子一般,“不是傍上禁軍了麽?不敢為難你,到我身邊來。”  白馬挪到桓鬱身邊,端起一隻酒杯,滿飲而盡,“前次得罪了桓爺,實是見您吃多了寒食散,怕您操勞傷身。小人幹了這杯,給您賠個不是。”  桓鬱抓著白馬的衣襟,把他摟進懷裏,吐出舌頭,在他臉上輕輕舔了一下。他見白馬被自己弄得打了個激靈,仿佛得了天大的享受,笑道:“這會兒知道怕了?一杯酒可糊弄不了我,你須得向我賠罪,。”  他說著,抓著白馬的下巴,逼迫他把嘴張開,繼而舉起酒壺,掀開壺蓋,將一壺葡萄酒倒了下去。  紫紅色的液體從白馬的嘴角溢出,順著他白皙的脖頸滑落,沾得他胸前濕了一大片。白馬被嗆得不行,然而被桓鬱緊緊鉗著,動彈不得,更要時刻防備他對自己下藥,不敢隨意掙紮。  “你叫什麽來著,點絳唇?”桓鬱一把捂住白馬的嘴,讓他把酒水吞下去。他是個使劍的遊俠兒,手上力道很大,逼得白馬差點嗆昏過去才肯作罷,“你那姓孟的姘頭,似乎喚你作白馬?可見你生來便是讓人騎的羯胡馬兒。”  白馬終於被他放開,好一陣才喘勻了氣,“不知桓爺是否已經消氣?”  桓鬱一腳踹在白馬小腹上,生生把他踢得吐出一口剛剛吞下的酒水,“你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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