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望舒佇立片刻,肩頭落下一隻雀鳥,輕輕啄他玉冠上的八卦,發出柔軟的吱吱叫聲。 茫茫雪原,黑白光影都攪在一起。周望舒肩頭的雀鳥飛起,在玉盤似的圓月上,映出一個展翅騰空的黑影。 白衣劍客反身走來,一手捉住雪奴後頸,提著他穿過漫天風雪,皮靴上帶著個鮮紅血手印。 “呼——!” 雪奴翻身驚醒,見個白衣男人正於窗邊打坐。他長發披散,神情冷峻,劍眉斜飛入鬢,身側鐵劍透著寒氣。 男人眼神從床上掃過,閉眼繼續打坐。 雪奴知道自己得救了,這人就是周望舒!他直勾勾地盯著對方看了好一陣,連眼也忘了眨。 周望舒的眉目濃黑如墨,鳳目含光,然而剛剛那一瞥,眼神卻似寒夜中的溫茶,令雪奴從中窺見了久違的、人世間的溫暖。 雪奴反應過來,低聲下氣地,問:“我……睡了很久?耽誤您的事了嗎?我、我我已經好了!我們走吧。” 他動作慌忙,扯得渾身傷口生疼,直接從床上滾下,撞在周望舒身下的長榻上,“我、我我……”雪奴幾乎要哭了出來。 周望舒氣守丹田,開口,“你已傷愈,便可自行離去 。”第8章 尋跡 雪奴跪坐在地上,偷偷抬頭。 想起那夜裏的說書人,知道周望舒在查趙氏父子謀反案,需要在關外尋找許多知情人士,便試探性地問:“您不是在找人嗎?我會講漢話、匈奴話,羯話,巴、氐、羌這些胡族方言也略懂一些,我可以為您翻譯。” 周望舒沉默片刻。 雪奴心中暗道糟糕,自己這話說得不好,像是在要挾對方。若是惹得他不悅,現在就將自己扔出窗外,大雪連天饑寒交迫,自己決計是活不成了。 然而,周望舒卻拋出一個問題:“先前我與那說書人說話,你都聽見了?” 雪奴當時雖然意識模糊,但關鍵的東西全都聽見了。他正待答話,轉念一想:這人明明如此英武,他的地盤怎能被岑非魚一人獨挑?若是連地盤也舍得,必定是為了更重要的東西。 他隱約感到,周望舒要查的謀反案,絕對幹係重大,為免節外生枝,對方說不得會殺人滅口。 “我當時暈死過去,沒有聽見。”雪奴低聲答話,直勾勾望向周望舒,神情真摯,“聽見一些,也是完全不懂。” 周望舒瞥了雪奴一眼,也許知道他實在打哈哈,直截了當,道:“我要找的人,名喚乞奕伽。” 雪奴腦力過人,瞬間即知自己部落中並沒有這人,但看周望舒的模樣,定是這幾日苦尋未果。 自己必須對他有用,才能繼續跟在對方身邊,受她庇護。雪奴實在走投無路,他被人打怕了,不想再體會一次瀕死的感覺,他心如擂鼓,決定撒個謊,道:“我、我似乎聽過這名字。” 但他也知道話不可說滿,隻說“似乎”。 周望舒目光如劍,瞬間刺向雪奴,問:“他雖是羯人,但必定隱姓埋名,你如何得知?” 竟真的給我挖了個大坑! 雪奴已經撒了一個謊,此時承認定會激怒對方,他隻能賭一把,恭恭敬敬答道:“烏珠流帶兵到我部落劫掠,打仗時聽人喊過。但那時我才十一歲,隻記得他是部落中的戰士,平時不叫這個。” 周望舒眸光一閃,盯著雪奴看了好一陣,不知是在分辨他所說的話是真是假,抑或是在想要不要殺他,臉上現出一種矛盾、複雜的神色。 雪奴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周望舒臉色,見他眉頭微微擰起,心下暗道糟糕,帶著哭泣喊道:“求您別趕我走!我父母都被匈奴人殺了,我不知道他們為何平白無故前來劫掠,對,對!他們像是在找什麽人一樣!會不會是跟你一樣?我、我雖不知部落是否還在,但可以帶您去找。” 周望舒將視線移開,隨口問道:“你多大年紀?” 雪奴鬆了一口氣,他知道周望舒“第二恨”的就是胡人,此人心裏頭不喜歡自己,根本就不願意幫他。然而,此時周望舒詢問他的年紀,多半是想要更了解他,如此便會多一份惻隱心、少一絲殺戮氣。大俠的心中在掙紮。 雪奴實話實說,怯怯地答道:“過了今冬便十四了。” “十四歲,十四歲。”周望舒喃喃兩下,又問:“你父親是漢人還是羯人?” 雪奴含糊答道:“您隻要看我的模樣便知道了。” 周望舒剛才已經看了雪奴好一陣,此時隻是瞥了他一眼,道:“你不像一般的胡人。” 雪奴聽得此言,不解地瞪大了眼睛望向周望舒,反問:“不像?” 他除了赤發碧眼,實則長得與中原人沒什麽兩樣,說是純種胡人也可,說是胡漢混血也可。 雪奴先前也有過很多疑問,父親會漢話、愛看中原的書,知道的武功心法也都是中原人的玩意兒,可他一直不良於行,不應該去過中原,更不可能從中原千裏迢迢跑到邊塞來吃沙子。 然而,在被匈奴劫掠前,雪奴從未出過雲山,何曾知道胡漢之別? 此時想來,父親形容枯槁、滿臉胡須,平時很難看清麵容,自己對他的記憶也十分的模糊,越來越不確定他到底是胡人還是漢人。 他想著想著,倒把自己也給弄糊塗了,似乎突然捕捉了什麽,然而不及細想。 周望舒不置可否,起身推門而出。 房間裏幹幹淨淨,雪奴他不敢再爬上床,也不敢隨便坐下,幹脆繼續跪在地上,陷入焦灼的等待,內心天人交戰。他剛才騙了周望舒,而且未料對方竟相信了自己的話,這個謊實在難圓,心道,周望舒是我的救命恩人,阿胡拉在上,我若欺騙於他,必然是良心難安。 可他轉念又想,可若我無用,周望舒多半會對我棄而不顧,屆時那些惡霸找來,我便沒有活路。而且我聽到了他與說書人的密談,知道得太多了,若我不做些什麽,指不定他什麽時候就要滅口。 眼下,我也隻能咬著牙強行將這個謊給圓了,隻要將他帶到部落,他便不能拿我如何;若是部落不複存在,他也查不到什麽,屆時我借著地形優勢,自可伺機逃脫。 半個時辰後,周望舒回到房間,一手端著碗藥湯,另一手中拿著兩根木棍 。木棍間攪著一團橙黃粘稠的東西,散發著誘人的香甜氣味。 雪奴長舒一口氣,關切地問:“您病了?” 周望舒將東西都遞給他,望著藥碗,道:“喝。” 雪奴二話不說,將黑糊糊的藥湯一口飲盡。他還在想著兩人先前的問答,心道自己平生第一次說謊,騙的卻是救命恩人。 藥湯入口苦澀,正如心頭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