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今夜站在一旁,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換上了便服,就這樣凝視著顧陽,從距離來說,是一個隨時可以上前保護的位置。 顧陽沒有害怕——他一入戲,就不知道害怕是什麽東西了,簡直對現實無知無覺。他扮演的維爾,在戰火過去之後,又再次抬頭,呼喊道:“麗婭——?麗婭——?媽媽?” “我在這裏。” 他猛然回頭,看見了她,她,又長大了,從之前青春的少女,變得更加成熟了起來,她穿著迷彩服,神色也和之前截然不同。 如果一定要說的話,那是一種滄桑,和疲憊。她蜷縮在角落裏,低著頭望地板。 維爾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走到她身邊坐下,問她:“你怎麽啦?” 麗婭抬起頭,用那雙紅紅的,大的驚人的眼睛看他,她聲音沙啞地說:“……我最好的朋友死了。” “她和我一起長大,一起成為護士,一起上戰場當急救醫生。” “現在,她死了,就在我麵前。” “那枚子彈選中了她,而不是我。” 說完,她痛哭起來,身體的每個細節都在發抖,腳趾都要疼的縮起來,維爾仔細地觀察,發現她的左耳少了三分之一。 “……你的耳朵?” “擦傷,後遺症。”她冷靜地說:“不礙事,沒有命要緊。” 維爾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他凝視著自己的母親,之前,不到幾分鍾以前,那種青春的,充滿希望的少女氣息,就從她的身上消失了,她的神情開始變得成熟而滄桑,他不知道這是好是壞。 “我懂你說的是什麽意思了,維爾。”麗婭告訴他:“我們作為榮譽的護士,被選中,有機會到另外的地方接受表彰,我去了另一個國家,那裏和我們這完全不一樣。” “那是一個很美的地方,天很藍,很白的雲,沒有硝煙,沒有戰火,我和我的姐妹在那裏,感到格格不入,人們都很友好,會親你,擁抱你,他們的街道是幹淨的,便利店裏有滿滿的水果和麵包,我從來沒有想過,能有這麽好的地方,那裏的孩子都好可愛,天天能按時上學,不用擔心學校被炸毀。” 她停頓了很長時間,然後緩緩說:“我是在那裏,才發現……我已經,是個怪物了……” 鏡頭照著她,把她滄桑而複雜的神情照得一清二楚,她說:“我現在才知道,有種病,叫做創傷後應激障礙……我沒有辦法從戰火裏脫離出來,我在賓館睡覺的時候,會忍不住覺得,怎麽能這麽安靜?太安靜了,不應該的,我輾轉反側,在床上翻來覆去,覺得床太軟了。我滿腦子都是炮火,血肉紛飛,和被摧毀的街道。我總覺得我睡到一半,就會有子彈從窗戶外飛來……擊中我……” 說到這裏,麗婭開始顫抖起來,她臉上的惶恐,像一個黑洞那樣,出現在鏡頭裏,將周圍的一切都吸進去,她喃喃自語道:“我是個怪物了,我受不了太安靜的環境,一點風吹草動,我就想要趴下,人們想要親我,和我交談,我卻覺得他們別有用心,無知的可笑。” “我一直以為,我們的生活才是世界的常態,到後來,我卻發現,我們才是異類。” 說出這句話,她捂住了臉。維爾坐在她身邊,很長時間沒有說一句話。 “……如果你。”最終,他積攢足了力量開口的時候,慢慢說道:“如果你有機會……離開這裏,到和平的地方去,你就去吧……” “你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又年輕,又會醫術,能活得很好的,我聽說那裏的醫院,也願意接收像你這樣懂得急救的護士。”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一開始很吃力,後來就慢慢地流暢起來,麗婭注視著他看了一會兒,兩雙眼睛對視了很長時間,最後,還是女人露出了微笑,盡管,有一些苦澀。 “那是不行的……”她緩緩道:“因為這裏,也是我的家鄉,你要讓我想一想,想一想該怎麽做……” “那你就要一直待在這裏嗎?”維爾說,他忽然激動起來,站起來喊道:“你就要眼看著身邊的朋友一個個地死去,像是你現在的這個朋友一樣?” 麗婭沒有說話,她再次低下頭,將頭顱深深地,深深地埋進了膝蓋裏。 維爾也沒有繼續說話,鏡頭照著他的臉,那是失神的,有著悲傷和難過,以及自己都不知道的希望的…… 又過了很久,這個麗婭也消失了,出現在他麵前的,是一個成熟的女人,她穿著軍裝,朝他笑了笑。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維爾說,忽然有些無力地垂下手臂,他看到對方,喃喃道:“我猜你還是沒有聽我的,你還是留在了這裏,對不對?” 麗婭有些歉意地笑了笑,她說:“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鏡頭又被拉到她的臉上,她的棱角更加的分明了,那些迷惘似乎已經散去,她已經是個真正成熟而理智的女性,是開放的花朵,堅強又美麗。 “我覺得,我不太適合那裏,我在這兒生長,在這兒作為一個人成熟,我有一些能做的事,我想要試試能不能成功。” “不可能。”維爾悲觀的說:“我已經告訴你了。” 麗婭卻不在談起這些,她對政府的態度,似乎也不像以前那樣在意。她走到維爾身邊,小聲告訴他:“我遇見了一個人。” “他是個戰地記者,他叫維克。” “我們是在後勤那裏認識的,他長得真帥,又很溫柔,他是發達國家的孩子,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到這裏來。” “我好喜歡他呀。” 她說著這樣的話,臉色都羞紅起來,像是紅通通的蘋果,她拿起一張泛黃的照片,遞給維爾說:“你看,這就是他。” 維爾看著那張照片,上麵有著一個英俊挺拔的青年,那是多麽眼熟啊,他怎麽會忘呢?那就是他父親的樣子啊。 他的眼眶都濕潤了起來,他說:“他是個好人。” “對呀,我很驚訝,有人能這樣理解我們的苦痛,他說他要留在這裏,和我結婚,等著戰爭結束為止,你覺得……他說的是真的嗎?” 她回過頭,期待地問維爾,然而,驚慌出現在了女人的臉上,她問:“你怎麽哭了?” “你哭什麽啊?” 維爾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捂住自己的臉,放聲大哭了起來,哭得像個真正的孩子,他想要說,是真的,他說的話,全部都是真的。 他真的留在了這裏,和你結婚,生子,然後不幸地死在了戰場上。 那是我爸爸。 那是我的英雄。 空中傳來了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