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應和,殺聲哭聲尖叫聲響徹雲霄。  再顧不得其他,他回身便往岸邊狂奔。“喀拉——”細微的冰裂聲瞬間被嘈雜的人聲覆蓋,聽在耳中隆隆仿佛驚雷。  當冰涼的河水就要淹沒他的喉嚨時,有人拉住了他高高舉起的手。心中又是一陣狂跳,倪文良緊緊攥著那伸向自己的手掌不斷掙紮,河岸近在眼前,僅僅一步之遙,他甚至能清晰地看見沾在救人者靴頭的細碎雪花。就在此時,那人鬆了手。雪亮的刀尖在他手背上壓出深深的傷口,迫得他不得不伸直早已被凍僵的手指,那人順勢將他的頭顱按進了刺骨的河水。  “落井下石的滋味原來這麽好,難怪倪家人喜歡。”陌生的聲音,低沉鬆散裏還夾雜著一絲懶洋洋的痞氣。倪文良睜大被冰霜覆蓋的雙眼努力向上看,那人的麵容隱在狂亂的雪花間,依稀隻見他身材高大,一雙眼眸漆黑如深夜,舉止間隱隱暗含威儀。他彎下腰,嘴角愉悅地翹著,眉梢眼角處的寒意卻比離河水更冰冷,“倪大人,我等了你二十年,原本想再等等,你卻迫不及待地自己送上了門。這番盛情我若辜負,就太不夠意思了,是吧?”    天啟十一年隆冬,不管陰寒濕冷的江南京都,抑或冰雪封城的孤鶩城,人們都熱氣騰騰地著手準備起年貨,曲折蜿蜒好似能一路通到天盡頭的官道上也淡淡縈繞開幾許臘鵝肉腸的鹹香味。洛雲放帶人回轉屏州,途徑青雀城,青雀城主事樓先生匆匆趕來,上報一件剛知曉的急報——倪文良退兵,燕大當家又掛彩了。☆、第十四章  燕嘯在嘯然寨裏的臥房仍是當初洛雲放來時的模樣,方方正正的一間,剛夠擺進桌椅板凳和一張床,添一個火爐都顯得捉襟見肘。  占據了滿滿一麵牆壁的書架上有些空,上頭的書冊有不少擺進了孤鶩城洛雲放的書房裏,青雀城裏也散落了一些。看起來完全不像讀書人的人,卻是個在馬背上也不忘翻兩頁書的。他看書涉獵頗廣,經史子集、兵法演繹、通俗話本……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洛雲放日日從他那張騷情的美人榻上走過,都能瞧見那本他也曾不小心翻過的《欲海遊龍》。  田師爺讓人把屋中央的竹屏風撤走,洛雲放坐在窗下的方桌邊,燕嘯躺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知。田師爺壓低了聲音絮絮叨叨同洛雲放說起燕嘯的傷,一刀紮在大腿上,靠近腿根,幸好不是要緊地方,不礙事,若是往上幾寸……也不知道桓徽帝的後宮裏缺不缺身強力壯的內侍?  當時倪文良隻當死到臨頭,就想拉個墊背的,燕嘯自己也大意,不曾注意他腰上還別了把匕首。一麵提著倪文良的脖子一麵彎腰低頭說話的功夫,就被倪文良瞅準了空子。  想來還是太年輕,原先兩人還欺負著九戎赤帝毛還沒長齊,到了老謀深算的倪文良麵前,他們就成了青澀的小娃娃。嘖……說話要積德,否則就要遭報應啊報應。  倪文亮這一刀下了死勁,傷口捅得深,愈合起來怕要費功夫,期間還得忍著疼。先前孤鶩城書房裏的時候,燕嘯扶著腰有七八分是做戲,這回的疼卻是十成十,剛換上的衣服不一刻就能被冷汗浸得濕透。  所以說,人不能作,但凡作得起勁的,最後九成九都得被自己作死。  小老道在洛雲放麵前不敢放肆,不過洛雲放怎麽聽,還是聽出了幾分幸災樂禍的愉悅意味。田師爺形容起燕嘯抱著腿嗷嗷叫喚的模樣,那惟妙惟肖的神態,那繪聲繪色的語氣,那止不住上揚的語調……咳,田師爺你的嘴角再往上揚就要咧到耳朵根去了。  洛雲放來得不巧。燕嘯剛喝過藥,垂著眼皮子,才說了兩句,兩眼就慢慢放空而後閉上了。堂堂一個大當家的,每天疼得鬼哭狼嚎傳出去實在不好聽,田師爺看不過,讓治傷的郎中在藥裏多放了兩味安眠的藥。  燕嘯遲遲不見醒來,田師爺探頭探腦地往洛雲放臉上看:“督軍從靈州過來一路辛苦,這大雪天的,您是下山進城還是……”  洛雲放搖搖頭,捧著茶盅穩穩在椅上坐著:“無妨,師爺自便。”  田師爺幹笑了兩聲,看看床上的燕嘯,再看看半垂了眼不願再開口的洛雲放,悻悻地又道一句辛苦,轉身出去了。  窗下傳來燕嘯親兵的說話聲:“督軍大人看著不近人情,對咱大當家到底不一樣,過命的交情呐……”  自從在青雀城得了信,這一路洛雲放就未曾耽擱,剛抵屏州,連落雁城都沒進,就先上了龍吟山。一路星夜兼程,此刻坐在暖融融的屋子裏,手捧著熱氣騰騰的茶盅,心頭也不禁有些恍神。  過命的交情……視線落在燕嘯無知無覺的睡臉上,闔著眼酣然沉睡的男人長得並不醜,濃眉大眼,鼻梁高挺,他身量高大,胸膛厚實,蜂腰長腿,天生就合該縱馬彎弓穿一身威風凜凜的戰甲。屋裏不曾點燈,外頭銀白的雪光透過窗戶照進來,依稀還能瞧見他下頜處的那道疤。已經淡得隻剩一道白印,看在洛雲放眼裏依然有些刺眼。  那年他被困在犄角山,也是冬天,滴水成冰,風寒刺骨。糧草早在半個月前就沒了,他帶著一小隊人馬,傷的傷病的病,硬撐著一口氣死守在山頂不肯就擒。冬夜夜半伸手不見五指,探身俯視,腳下銀光閃閃燦若天河,是敵兵手中的刀尖。那時他和燕嘯取下青雀城沒多久,兩家看似平和,相處時仍留了三分戒心。他日日咬緊了牙關,盼著鍾越能盡快帶人助他突圍,從沒在燕嘯身上存半分指望。  真正到了山窮水盡的那一天,敵兵黑壓壓似潮水般向上湧來,他拄著手中長刀眼睜睜看身邊人一個接一個倒下,不甘而無奈。心寒絕望之時,恰是燕嘯帶人解了他的危局。他是剛自戰場下來便馬不停蹄來救他,一臉灰黑色的塵土,裏邊還橫七豎八混著血漬,身上的衣袍也被扯得襤褸,半邊袖子都被撕沒了,身後稀稀拉拉跟了兩千人,都是麵色青白的疲倦模樣。  這麽個破破爛爛一點都不風光的登場,偏他還揚著一張髒兮兮的臉咧嘴衝他笑:“雲妹妹,想你嘯哥哥了沒?”  劫後重生的洛雲放怔怔盯著他背後碩大無比的夕陽,恍恍惚惚地想,再沒有人能把冷冰冰的戰甲穿得比燕嘯更好看了。  看他發呆,他笑得更張揚:“看上我了?”  洛雲放瞪著眼要反駁,不其然,眼角處掠過一線銀白,血花四濺。  回過神時,原先臉對臉同他站在一起的男人直挺挺擋在他身前,再回頭已是滿臉鮮血:“艸,大意了!”  郎中說,這疤消不了,得留一輩子。  燕大當家心寬,拿起小鏡子左照右照,齜著牙嘿嘿直樂,說真男人身上就該有道疤。過一會兒,又用手摸著,一個勁拉著洛雲放感慨:“這疤落別人臉上就破相了,我怎麽覺得我反而更好看了?這就是傳說中的天生麗質吧?別眼紅,你嘯哥哥就是這麽得天獨厚。嘶……大夫你輕點,疼疼疼疼疼啊……”  洛雲放撇開臉,自始至終不曾搭理他。  至此之後,兩家相處時融洽了不少,漸漸地,彼此也沒了戒心。  洛雲瀾在信裏調侃,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熊孩子自以為脫了管束就沒人收拾得了他,洛雲放撕了信,回頭從屏州軍裏挑了兩個嚴正古板的送回去,專貼身服侍小公子,每天一百張大字,一天都不許漏。    “你要真喜歡看我,就湊近點。”床上傳來黯啞的說話聲。  洛雲放收回思緒,聞聲直了直腰,向那邊看去。燕嘯睜著眼,側過臉也正看著他。  “醒了?”  “嗯。”他眼裏尚還帶幾分朦朧,抬手指了指床沿,說話時嘴角略有些抽動,“疼醒的。”  洛雲放起身,按著他的示意坐到了床沿上。屋裏的光線半明半暗,照得燕嘯的臉孔有些蒼白,看氣色卻還不錯,洛雲放細細打量了幾眼,視線又往他身上蓋著的棉被上掃。臉上落了疤,腰傷未愈,大腿又被紮,燕大當家閑來無事就愛誇自己——你看看我這臉、這腰、這腿、這腎……  一語成讖,挺好。  想著想著,眼底劃過一絲揶揄。洛雲放略有些明白過來,為何田師爺的心情那麽好。  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燕嘯哼了一聲,眼珠子一轉,賊眉鼠眼地作勢要來拉他的手:“嘯哥哥的腎好不好,雲妹妹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洛雲放垂下眼,找準了位置,伸手隔著棉被往下按了按。  “嗷——“一聲痛呼,燕嘯臉都扭曲了:“你、你、你,你輕點、輕點……哎喲媽呀,疼死我了!”  這才慢條斯理地收起勁道,手掌貼著被麵向上,緩緩移到他的腰側,洛雲放挑著眉梢冷聲回答:“試試倒也無妨,就怕大當家傷重體虛,我一留神就把你試死了。”  “不試了,不試了……我們就說說話。”燕嘯疼得滿臉是汗,攥著他的手腕忙不迭求饒:  洛雲放這才收回手,攙著他半坐起身,又從桌邊倒了杯熱水,遞到燕嘯嘴邊喂他喝。  再度在床沿邊坐定,兩人臉對著臉,說起這些天來發生的事。倪文良刺傷了燕嘯後趁亂跑了。他一路狼狽退回薊州,被姚連光的人堵在了錦陽城外進不去。京城裏的老倪大人氣急敗壞地進宮找桓徽帝告狀,卻隻得了桓徽帝一句:“原隻當小倪大人是個能幹懂事的,洛家小子年輕,他還能惦記著去幫一把,怎麽現在連錦陽城都顧不過來了?還得人家姚連光大老遠跑去替他收拾。”  老倪大人被噎得再說不出話來,哭天抹淚地又演起撞柱子的把戲。姚連光順著桓徽帝的話頭,就此正大光明地賴在了錦陽城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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