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雲放落下手,眼波鎮靜,波瀾不驚:“滾。”  “別呀……”外頭的侍從眼看就要闖進來捉人,他靠得更近,死皮賴臉地去牽他的衣袖,好聲好氣勸解,“咱們談正事。”☆、第四章  談起正事,他終於變了神色,眸光一閃,頃刻再無半點嬉笑玩鬧。  燕嘯回身退回花廳另一頭的高背扶手椅上,與洛雲放相對而坐。取過茶幾上的茶盅,低頭淺啜一口,語氣肅然,暗含三分挑釁:“洛督軍有沒有興趣,咱們兩家再合作一把大的?”  那是要有多大?把屏州境內的所有匪寨一並剿滅?將三山五嶽十八洞三十六路義軍盡數收歸所有?還是說,想要官府插手,弄個西北綠林盟主的寶座坐坐?所謂江湖草莽,氣勢再豪放,行事再蠻橫,終究不過烏合之眾,跳脫不了桎梏,擺脫不了出身,格局狹小,眼皮子低淺。  洛雲放沉吟不語,一心一意用竹簽戳碟子裏的西瓜。  “我知道你瞧不上屏州這一畝三分地。”燕嘯放下茶盅,身軀後仰,愜意地靠上椅背:“龍吟山我也不稀罕。要幹咱就幹一票大。”  他笑吟吟對上他清冷無緒的眼:“西北王,洛大人可覺得還好?”  豈止是還好,簡直天方夜譚。沒了護國公府的軍權壓製,青、靈二州又相繼為蠻族所奪,當初繁華一時的西北六州,如今唯剩其四,且早已分崩離析。最繁盛的梧州乃太祖龍興之地,皇家建廟立碑年年祭祀,守衛之嚴不下京都,督軍乃是天子心腹顧重玖,旁人休想染指。棲州、薊州雖小,然礦藏極豐,主事權幾經變遷,曆任督軍背後無不有世家撐腰。屏州最貧最弱,又時刻有蠻族掠奪侵占之憂,他人避之唯恐不及,方給了他洛雲放可趁之機。然而,若非仗著洛家嫡枝子弟的名號,這屏州他亦踏不進來半步。小小邊陲方寸之地,尚且如履薄冰舉步維艱,眼前這山匪卻大大咧咧提“西北王”,當年護國公府手握天下兵馬如日中天之時,那也隻是人們背地裏偷偷議論時的稱呼,從沒有人敢當麵道出。如今這處境,大梁軍馬蜷縮內陸,連武王關的邊都摸不著,再提“西北王”,真真癡人說夢。他是忘了,那日嘯然寨箭塔門樓之下,重重箭雨中,自己是如何哭爹喊娘狼狽奔逃的樣子了。  再不打算同他廢話,洛雲放招手喚來門外的侍從:“送客。”  “我一來就跟你提這個,洛督軍自然不肯信我。”燕嘯穩穩坐在椅上,見他起身要走,唇角上勾,笑得越發從容,“不過,洛大人甘願放著京城裏金窩銀山的大好福分不享,千裏迢迢跑來這鳥不拉屎的邊城,當真是想讓雲瀾跟著你一起吹一輩子風沙啃一輩子黃土?哎呀,我剛才來的時候,大街小巷裏還傳著洛督軍是天上謫仙下凡降世的話,現下看來,還真是……神仙的心思跟一般人就是不一樣。”  夜風吹送,後院內童子清脆的背誦聲隱隱約約,花園內的梔子花開到荼蘼,香甜的氣味絲絲縷縷摻雜進微涼的風裏。門前的牡丹奄奄一息,幹枯泛黃的枝葉無精打采,投在地上的陰影被月光拉長,斑駁森然,沿著台階蜿蜒而上,被高高的門檻隔阻,靜靜匍匐於地。  “你什麽意思?”揮開已經跨進門來的侍從,洛雲放冷冷盯著他笑容燦爛的臉,眼中目光晦暗深沉。  身形健碩的男子大馬金刀地坐著,如山亭嶽峙,端穩如鍾。他緩緩摩挲著手中光潔水滑的茶盅,一雙眼晶亮璀璨,音調亦是平穩,沙啞中帶幾分柔潤蠱惑:“我就是好奇,你怎麽不念書了。”  滿京城都知道洛家人會念書,狀元探花湊在一個屋裏能開三桌馬吊湊四桌牌九。往他家裏丟塊磚頭,砸中十個,裏頭能有九個進士,還有一個再不濟也得是舉人。讀書人之於洛家,簡直比中秋節過後滿大街還未來得及售出的月餅還不值錢。祖祖輩輩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洛雲放卻棄文從武,洛家人裏,他是頭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光這一條,就挺有意思。  更有意思的是,根據京中傳來的消息,洛大公子請武師教授武藝是在武王關失守,青、靈二州為蠻族占據之後。  “在五城兵馬司幹得好好的,怎麽就跑來屏州了?”掀開蓋碗,用碗沿將漂浮於上的茶末輕輕撇去。端著茶盅悠然品茗的男人,舉止如行雲似流水,壓根不似一個在深山風塵中奔逃流竄的匪寇所能擁有。如斯驕矜鎮靜不疾不徐的言談模樣,反更像京中大族裏錦衣玉食悉心栽培大的世家少爺。  “大當家消息靈通,洛某佩服。”一言帶過他挑起的話題,洛雲放學著他的模樣低頭喝茶。低垂的視線順著清澈的茶湯微微上抬,不動聲色地再度打量起眼前的山匪。  洛家人從文的事、他少時棄文從武的事、還有五城兵馬司的事,隻要稍加留心都不難打聽。可一個遠在邊城外的草莽能這麽快就從京中探得這些,就不得不讓人心生戒備。  一身粗布短打的燕嘯不躲不閃,靜靜坐在那頭,任由他的視線來回梭巡,仿佛毫無半點可疑之處,一如他那在西北道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身世。  嘯然寨現任當家燕嘯是已故老當家葉鬥天從路邊撿來的。  護國公燕家忠義蓋世,尤為綠林所敬重。護國公府因裏通外族,蓄謀造反被問罪,大梁天子震怒,抄其家,滅其族,一門老幼悉數問斬,無一幸免。京中由此不聞燕聲,朝堂上更無人再敢提及。而民間不然,尤其江湖之中,護國公府蒙冤一說屢禁不絕,更有大膽宵小自稱燕家後人行走江湖,一時雍磊無數,引來眾人競相效仿,久而久之,便有“十匪九燕”之說。  葉鬥天因與這撿來的孤兒投緣,故而將其收為義子,順綠林風氣,為其取名燕嘯。燕嘯由此便成了嘯然寨少當家。葉鬥天亡故,燕嘯順理成章繼承其位。再簡單不過的身世來曆,讓人挑不出來半點錯。  唯一叫人詬病,自燕嘯當家後,嘯然寨的勢頭便不似葉鬥天在世時那般猛烈。燕嘯這人行事乖張,口沒遮攔,一張嘴活活能把人氣死,論及熱鬧,葉鬥天盛年之時也拍馬趕不上他。但有心人仔細探究便不難發現,這些年嘯然寨甚少有與人爭地奪利之事,隱隱然呈現一派內斂自守之態。嘯然寨沒落了,隻剩一個花架子的說法不脛而走。因此,官兵上龍吟山剿匪的消息才散開,就能引來這麽多妄圖渾水摸魚的。  嗬,那些人怕是死到臨頭都想不到,渾水摸魚不成,反被人狠狠撈了一把。  想起自己初到屏州時,這位不請自來,三更半夜爬牆摸進他臥房的客人,彼時他也是這樣一幅故弄玄虛又侃侃而談的江湖騙子模樣,當時,就是被他的花言巧語說動了……眯起眼,洛雲放看向燕嘯的視線愈犀利。燕嘯落落大方任他覷看,衣襟大敞,露出一大片曬作古銅色的胸膛,語氣再加三分赤誠兩分熟稔:“好看嗎?我也覺得好看。”  若有所思地拿手摸著臉,燕大當家話語間依稀浮現幾絲憂愁:“咱有一句說一句,不帶半點糊弄人的,我每天一早照鏡子都要格外當心,生怕一不留神就把自己美死。”  “咳咳……”心口一窒,洛大人被喝進口的茶水嗆到了喉嚨,趕忙扭過頭捂嘴拚命咳嗽。  這話你也能說出口!怎麽就不怕閃了舌頭活活把你憋死!  “咳……燕當家寬心,不至於……”美死不至於,你沒被自己醜哭就是萬幸。  他原就皮膚白皙,一通咳嗽,眼下四周便泛上一圈嫣紅,襯著如玉麵容,無端端平添幾分媚色。燕嘯的目光久久落在他濕潤泛紅的眼角,洛家人都生得好看,生下的女兒曆來皆是傾城之色,些許年月不見,連洛家的男人也越發長得妖孽。  深深再端詳一眼他幽邃無波的眼瞳,寥寥幾次見麵,無論他說什麽做什麽,這位洛家大公子自始至終都是一副八麵不動的冷漠麵孔,一應喜怒哀樂竟是半分不顯,可謂心機深沉。這樣的人,放著世家子弟趨之若鶩的五城兵馬司不待,主動請纓跑來屏州,不是實在在京城呆不下去了,便是另有一番圖謀,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洛家人的胃口一貫大得很,從來就沒有不藏半點野心的。  “我說想要西北不是空話。梧州、棲州、薊州雖好,咱使上吃奶的勁也插不進去手。屏州窮,一沒礦,二種不出莊稼,想要在屏州幹一番事業那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不過……”他有意拖長了話尾賣關子,眼珠子滴溜溜轉得靈動,直到洛雲放森冷陰沉的眸光定定釘上他的臉,方才一字一字慢慢出口,“西北地廣,豈止於屏州?洛大人,太祖皇帝時候的西北,是要一路往北,直到武王關的。”  屏州往北有靈州,出了靈州是青州,青州以西高高矗立一道武王關。二十年前,護國公燕家被抄家滅族,武王關自此再難擋蠻夷鐵騎,由是,青、靈兩州相繼失守。武王關外十六州,自古皆是蠻夷之地。蠻族各部亦是龐雜,風俗、習性大相徑庭,大大小小的部落族群鼎盛時不下數十之數,他們對中原之地虎視眈眈,可彼此又互有猜忌,平素時有相互侵襲征戰之事。其中九戎一族最為強盛,兵強馬壯,戰風彪悍,當年正是九戎鐵騎衝破武王關,將大梁天子攆得抱頭鼠竄。青、靈兩州也為九戎所占。  然八年前,九戎老首領溘然病逝,遺下年幼的獨子難以服眾。由此,當年為九戎武力壓服的關外各部再度蠢蠢欲動,直至撕破臉兵戎相見。老首領留下的孤兒寡母自保尚且艱難,更無心力搭理其他。於是青、靈二州便顯得尷尬,大梁不敢伸手,九戎無心治理,風雨飄搖了幾年,直到如今,便宜了一幹綠林匪寇和關外強蠻,幾番爭搶掠奪後,州中諸城已然荒蕪。  可再荒,這也是地呀……但凡有立足之地,方有壯大圖謀之說。  洛雲放眼中陡然一亮,燕嘯會意一笑,曲起手指輕輕扣著桌麵:“如何?這一票可值得出手,洛大人?”☆、第五章  大梁元啟八年初秋,屏州城外的秋風今年到得分外早,龍吟山中霜林盡染落木蕭蕭。嘯然寨眾人隱在滿山紅葉裏,看著一隊人馬匆匆出了城門,一路往西北而去。  馬蹄聲動,為首之人一襲黑衣勁裝,身負箭囊,腰懸長劍。縱馬奔馳間,他似有所察,舉目遙遙往山腰處側瞟一眼,一張剛毅端方的麵孔恰好映入眼簾,赫然便是洛督軍手下第一心腹鍾越。他扭身反手,彎弓搭箭,“錚——”破風之聲響起,一枝穿雲箭擦著田師爺的耳朵邊,深深紮進他背後樹幹,雪白的箭羽顫動不止。  “我艸!”小老道嚇了一大跳,火燒屁股般原地蹦起三丈高,果斷揪緊燕嘯的衣袖,一縮腦袋,把自己整個藏到他身後。  鍾越一行漸行漸遠,轉瞬間隻在路盡頭化作寥寥幾個黑點。  田師爺驚魂未定,抖著手從枝頭摘下幾片葉子,揉碎了填進煙槍裏,“動作挺快。聞到腥味兒的蒼蠅也不見得有這麽快。”  燕嘯目視西北方,直到那幾個模糊的黑點徹底不見,方收回視線:“他是真的著急。”  都說護國公燕家行伍出身,做事雷厲風行。其實,一旦觸及自身,姓洛的跑得比誰都快。  田師爺想了想,扭過頭不做聲:“哼。”  燕嘯愉悅地扯了扯嘴角:“回去吧,人都走了。以後日子還長得很。”  西北四州他們伸不開拳腳,眼下想要在西北站住腳幹出一番事業,就必須把武王關攥在手裏,然後才能再圖謀別的,西北的軍權、洛家的家主之位,甚至目前壓根不能說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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