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的山坡,一個男孩蹲坐在草甸上,身邊還坐著一隻小黑羊,也學著主人安安靜靜像模像樣,隻是耳朵聳動著。


    男孩從口袋裏摸出一塊鬆軟的糖飴,雙手一扭掰下一塊,卻沒有自己吃,而是送到一旁的黑羊口中。


    小迪布不知道羊能不能吃糖。


    但科尼利厄斯以往都吃得很開心。


    “吭。”小黑羊興奮地噴出一口氣,開始吧嗒吧嗒嘴。


    可是下一刻,它忽然站了起來。


    警惕地看向遠處,一身黑色毛發都不住抖動了起來。


    這表現。


    很像不久前,它遇到那個神秘旅人時,在羊群中突然失控一般。


    “怎麽了……”小迪布下意識開口。


    “沒,沒事的,”他臉上扯起笑容,“北風那邊的大人早已打好了招呼,就算要開戰,砂匪又怎麽會為難我們……”


    遊牧的營盤大多數是由木頭、獸皮拚湊起來的帳篷,雖然可以拆卸打包掛在馱獸身上搬家,但情急之下根本來不及動作。哪怕偶有幾個棄家不顧的牧民,也被外圍的砂匪弩手給驅趕了回來。


    “砂……砂匪。”


    “老伊森,他們要,要幹什麽?”連族長都被驚動了,掀開了營帳跌跌撞撞地跑到了他的前麵,期間差點被人給撞倒。


    人們隻得抱著和族長一樣的希冀。


    “砂匪!”


    “我們被卷進來了。”


    話還沒說完,他順著方向也看到——科尼注視著的遠方,一片沙塵如同黃雲一般揚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著這邊擴散,而後大地震動,像是有千萬人踩踏而過。


    然而,在牧民們全部集中起來,在砂匪麵前列隊後,他們的心卻沉入了穀底——


    砂匪。


    大大小小的帳篷內,不時傳來因為驚錯而打翻東西的聲音,大人都如此,小孩們更是被嚇得六神無主,不少甚至都跌坐在地,哇哇大哭——可沒有人顧得上理會他們。


    而砂匪就算有什麽吩咐,也會去找北風氏族,再由他們來傳達,怎麽會直接到自家這麽一個小部族中來。


    老伊森站在混亂的人群中,聽著愈發接近的叫喊、狂笑聲,直接呆立當場。


    “不是小打小鬧,而是真正的戰爭。”隻見伊森喃喃道,“那個人,說的是對的。”


    宣告了他們的到來。


    站在砂匪頭目身邊、正諂媚著為指揮官介紹的。


    ……


    ……


    加上這幾天,又有行商來訪。


    聽到這個詞匯,部族的營地內,人們一片慌亂。


    這個部族的一族之長,此刻臉上全無血色。


    黃沙由遠及近,密密麻麻看不到盡頭的砂匪很快就包圍了這一小片草場。一聲嘹亮的呼號則繞著營地轉了一圈,催促牧民們到砂匪陣前集合。


    “這……怎麽可能?”


    也還沒有見到砂匪出動這麽大規模的部隊——別說他們,就是北風氏族擋在前麵,恐怕也會被夷平。


    這對他們這些生活在閃邊境的牧民來說,等同於惡魔。


    “上一次為了討好那個馴獸師,我家裏還多送了兩隻羊羔崽子呢,保佑……”


    而且,伊森活了一輩子。


    並且,不同於以往隻是一兩隊征稅官,這一次看陣式卻是來勢洶洶,不知有多少人數,像是能橫掃一切。


    “遠行者氏族的人,都給我出來!”


    小迪布變了臉色,半塊糖飴掉在地上。


    而那滿天揚起的黃沙。


    老老實實拖家帶口,全部走出了營地。


    整個部族都沉浸在如同節慶一般的歡快中,早已把那份虛無縹緲的警告拋在了腦後,更別說動身遷徙了。


    “北風氏族會說和、保護我們的……”


    “是戰爭……”


    “什麽?”族長猛地回頭。


    按理說,今年的供奉,他們已經交齊了。


    族長這時也猛然想起,幾天前這個老牧民匆匆趕回來和自己說過的話——隻是那時,他並不以為意。


    馱牛躁動著轉圈,不時發出嘶叫。


    一股懊悔,湧上族長的心頭。


    就連營地外的牛羊圈,動物們都感受到了不安的氛圍。


    正是北風氏族的人。


    上一次這個北風的馴獸師來營地時還是趾高氣揚,這一回卻是滿臉堆笑:“馬特大人,遠行者氏族的牧民都在這兒了,您看人數夠不夠。”


    頂著尖刺頭盔、上半身赤裸隻掛一麵護心鏡的馬特掃視了一圈瑟瑟發抖的牧民,皺眉道:


    “太少了。”


    “少沒關係,我再帶您找幾個部族。”北風氏族的馴獸師連忙道,“不過您看他們的牛羊,還是挺多的。”


    馬特點點頭,這才滿意下來:


    “全部人,帶走!”


    他無視驚恐哭喪的人群,對著自己的部隊下令道。


    這一次進攻沼澤地,馬特作為先頭部隊的指揮官,可不是無腦之人,他一定要做好萬全的準備。


    腐爛鎮是那片密林的門戶,必須要拿下充當橋頭堡。


    但是,馬特不會把希望都寄托在黑龍忍者能夠策反奪城上,隻要那些來去無影的人,能夠拖延一些時間就足夠了。


    腐爛鎮城堅炮利,正麵攻克難度很大。


    然而,對方的資源卻很短缺,打不了持久戰。


    到時候,自己派遣砂匪圍困腐爛鎮,再驅趕從漫遊地擄來的礦工農夫、從閃部族擄來的牧民充當前鋒,消耗守衛的箭矢、弩炮、能源,待到對方精疲力竭、彈藥耗盡……


    砂匪主力再一擁而上。


    大事可成,又傷亡最小。


    而且在北風氏族的幫助下,馬特既征收了牛羊作為馱獸和軍糧,抓來的這些炮灰在行軍的過程中,也能充當民力,讓他們自己把自己送上戰場,可謂是不賠本的買賣。


    至於閃地部族的損失……


    又和他們砂匪有什麽關係?


    在他看來,這些周邊的流浪遊牧部族,就像某種如同韭菜一樣的食物,死了一茬沒幾年又會有新的部族遷徙於此,不用管理隻需要定期收割就行,可以說是穩定的飯票。


    這次大戰,就相當於提前預支了。


    砂匪們很快就將牧民們控製起來,塞入軍中,而遠行者氏族的人們也發現:砂匪中還有更多其他的牧民,他們麵黃肌瘦、飽受折磨,顯然是之前就被擄來的其他氏族。


    遠行者氏族的眾人,當下更是絕望。


    “大人……”北風氏族的馴獸師原本正在幫砂匪清點獸群,突然聽到一聲蒼老的呼喚,循聲望去,隻見是一個老牧民。


    伊森頂住砂匪的推搡,費力高喊道:“我們可以跟著諸位大人一齊上戰場,但是孩子們又沒有力氣,還不懂事,能不能讓他們留下,就當是看家……”


    老牧民心中抱著最後一絲希冀。


    遠行者氏族如同其名,即便是在遊牧部族中,外出的流浪商隊都算是比較多的,裏麵的青壯許多就是現在族中小孩的父母。


    留下孩子,等他們回來。


    部族好歹不會斷了根。


    而且,哪怕牧民們不清楚自己未來具體的命運,但戰爭這種事,對孩子們來說還是太過殘酷,想來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馴獸師轉頭,谘詢砂匪頭目的意見。


    馬特隻是看了一眼:“要麽死,要麽一起走。”


    “留下來的人,萬一通風報信怎麽辦?”


    別說什麽小孩子,任何人隻要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置身事外的。


    他在和這些牧民小孩同樣年紀的時候。


    就已經拿著鐵片,殺掉了留宿村中一個商隊的十八口人,搶了錢財連夜投奔了如今的砂之王。


    更何況,無論男女老少。


    都能夠吸引腐爛鎮的火力,沒什麽差別。


    雖然由於吃人詛咒的存在,他們不會被直接當成備用軍糧,但此行帶上了馱獸獸群,先把屍體喂給動物、砂匪再宰殺吃肉,過濾消化一遍,這還是安全可行的。


    方法總比困難多。


    伊森手一顫,渾身像是失去了力氣,被兩個砂匪扇了一巴掌,直接架進了俘虜隊伍中。


    隻是,在心底他還有一絲不安和悸動。


    自己的孫子,小迪布。


    並沒有在被俘虜的牧民隊伍中。


    如果砂匪能夠同意留下孩子,那麽即便找到小迪布,也不會怎麽為難他……可現在,如果他的行蹤再被發現,肯定會被當場處死,以儆效尤。


    “你們是什麽人!”


    這時,砂匪中傳來一聲厲喝。


    隻見,粗壯的砂匪們手持亂兵,包圍著一群人還有一堆貨物,領頭的是一男一女,但比起驚恐的牧民,他們的臉上並無懼色。


    正是偽裝成普通行商的彭麗、曾建一行人。


    他們正駐紮在遠行者氏族營地,也一同被砂匪圍困。


    “怎麽回事?”


    馬特皺眉,親自走上前去。


    “老大,他們不肯交東西。”一個砂匪報告道。


    一隊普通的行商而已,按理說麵對這浩浩蕩蕩的砂匪部隊,不該這麽沒有眼力見……馬特心裏尋思。


    然而對方過於鎮定,


    反倒讓他慎重起來。


    “這位首領,”彭麗巧笑了一下,曾建抱刀站在她的身旁,“動手之前,可得掂量一下對方是不是你能開罪得起的人。”


    “哦?”


    被她如此直白張狂的話語一刺,馬特怒氣湧上心頭:


    “你們最好證明給我看,我是不是真的惹不起——”


    他原本還想著。


    這行商如果真是什麽大商會出身,交點保護費就算了。


    但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他不信一個在這種小部族中駐足的商隊,還有什麽背景,能讓自己……


    一個貨郎小跑著,遞上來一個木盒,在他麵前打開。


    隻見裏麵躺著的,是一張塑料小卡牌。


    馬特撚起來一看,忽然一愣:


    “你們是……”


    卡牌上寫著:商人行會二級特許經營。


    商人行會的加盟商會,也分三六九等,根據地位的不同,在大陸行商過程中承諾受到的保護等級也不同。


    最低一級的,以金章為標誌,往往隻是掛個名,全看能唬住多少人。


    再往上的,以銀徽為標誌,劫掠他們就已經相當於與商人行會為敵——但什麽時候遭到報複,還要等著排隊。


    之後還有銅標、鐵片、磁卡……一路往上,待遇越好。


    通常到了鐵片級別,除非遇到特別失智瘋狂的劫匪,商人在大陸上行走就已經不用擔心人身安全,而隻需要繳納不同數額的保證金。


    而擁有最高級別“一級特許”的商會,在商人行會中隻有一家。


    那就是佳奈夫人管理的販奴公會——販奴公會本質上已經不是商人行會的下屬,而是它的同盟,他們的奴隸商人同樣遍布大陸各地,據說憑證隻有一張稿紙——上麵有著龍恩的親筆簽名。


    不能用一般思維考量。


    也就是說……


    馬特抬起頭,看向這群行商:“你們想怎麽樣?”


    二級特許經營,這就已經是商人行會中權限最高的商會,甚至有的能算那位龍恩會長直屬。


    在這個時代,越是工業品,反而越是珍貴。


    一般的金屬造物,或許鐵匠還能模仿偽造,但這化工塑料卡,能夠生產的卻沒有幾家,除了機械師,剩下的就都在商人行會——而機械師自身名頭就足夠響亮,用不著偽裝。


    砂匪指揮官的語氣,瞬間溫和了下來。


    有著這樣的背景,別說是不用繳納保護費,就是到砂之王那,說不定都能被奉為座上賓——相反,與之為敵,則必將遭受毀滅性的打擊。


    【貿易的自由,免於受奴役的自由,絕對的人身和財產安全。】


    【以及,成為人上人。】


    這是每一個加盟商人行會的成員都聽過的標語,那是他們的追求——不說全部都能實現,但龍恩的確讓許多承諾變成了現實。


    “沒想到你們居然會來到這麽一個小部族,是不是……”馬特斟酌道,“如果有什麽需求,我可以讓你們多聚幾天。”


    他把握不準,這隊行商與遊牧部族的關係。


    話語間,竟是有看在他們的麵子上,釋放遠行者氏族的意思。


    有牧民雖然不明白其中利害,但也聽出來言外之意。


    當下希望重新湧上心頭。


    這些日子,部族對待行商異常熱情,除了正常交易,該有的環境和服務樣樣不缺,隻求他們能多留幾日多交換一些商品。對方有什麽額外的要求,族長也是安排人盡量提供,予取予求,可以說絲毫不虧待。


    現在看來,因為這層關係,他們還真有獲救的可能。


    “首領大人您誤會了,”彭麗的一語,卻讓他們的心重新墮入冰窟,“我們和這些放牛的,沒有一丁點關係。”


    到了此刻,她終於不用再隱瞞心中的厭棄和鄙夷。


    “其實……我猜首領是要去腐爛鎮吧,我們正好順路,”她回身看了曾建一眼,對方摩挲著刀柄點點頭,“如果首領不介意的話,這些貨物就當是給砂之王的軍資,隻需要讓我們隨軍同行。”


    既然在閃之地沒發現亞穆杜的蹤跡。


    那這些牧民就沒有用了。


    不過,能借勢探查沼澤地情況——對方還是屬於砂之王這樣縱橫邊境之地的大草莽,可謂是意外的收獲。


    想來就是連亞穆杜出馬,都沒辦法占有這麽好的機遇。


    彭麗不禁有些沾沾自喜。


    這許多天的憋屈也就不算什麽了。


    “好,”馬特略一思索,就答應下來,“那就請幾位一起上路。”


    對方有這樣的背景,開罪不起,還願意提供錢財。


    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砂匪大軍洗劫一通,很快又重新開拔。


    遠行者氏族精心飼養準備來年出欄的馱牛,一半被當場宰殺分食,一半則被北風氏族的馴獸師驅趕著隨軍背負軍械物資去了——至於黑羊群,則是一隻不剩。


    原本熱鬧鼎沸、充滿人氣的部族,


    隻留下滿地破敗的營帳,漸漸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兩個小黑點出現在營地附近,他們身形不高,有時甚至能被雜草灌木蓋過。


    兩個黑點沉默盤桓了許久,突然其中一個黑點跑著衝了出去,在月色下疾馳,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聲急切又壓低的呼喊:


    “科尼!你要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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