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蜂碧眼的視線一片漆黑,四周沒有任何的參照物。


    恍惚間,如果不是全身的重甲還在拖著他整個人緩緩下墜,恐怕都很難分辨出上下左右,就仿佛身處異世界一般。


    隻是,他雖然看不見。


    但聲音在水裏的傳播速度,遠比在空氣裏快。


    從遙遙的水麵上,已經隱約傳來了無數人入水的聲音,混雜著被潭水過濾了一遍的呼喊,朦朦朧朧。


    碧眼知道,這是黑色轉換者在試圖搭救。


    他們無法承擔,一個忠於聯合城的武士長官,沒有死在戰場,而是溺死在晚宴上的結局。


    大黑眉會汗流浹背的。


    然而,沼澤地的幫眾都已經開始施救。


    碧眼最警惕的,那個藏在水中的獵食者,反倒沒有任何動靜。如果對方真的想殺死自己,這不合常理。


    他漂浮在兵蜂的上方,一刀劈向那碩大而扁平的頭頂。


    黑魚落荒而逃,它咬中了一塊帶著棱角的甲片。


    這讓兵蜂不由得扭動了一下身子。


    缺氧的痛苦逐漸顯現。


    兵蜂忍不住想。


    然而。


    但是下一刻,兵蜂的身形暴退!


    本已經浸在沁涼潭水中的他,背脊上忽地又掠過一絲徹骨的冰寒!


    一條黑魚遊過,注意到了這個‘從天而降’的鐵皮罐頭,凶性一起,大口咬了上來。


    啪的一下悶響。


    如果是這樣,不得不承認,對方的計策也已經成功了。


    然而陡然之間。


    路夢出刀了。


    深潭中,炸起一個水泡。


    他們不得不優先救援碧眼。


    他將這山直接推開!


    他的戒備動作沒有變形,隻是周身酥酥麻麻的,浮現出一股焦躁。


    他看見了,那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


    除非……


    一陣水流湧過。


    高速之下,水流變得無比沉重粘滯,刀刃、手腕、大臂……每一個部位都好像是撞在了無形的山上,步履維艱。


    ——這當然沒有表情,因為它隻是一張鏽跡斑斑的麵罩,從鑄造完成的那一刻就已經成型,幽暗如鬼。


    兵蜂的刀背,被巨力推得直接打在了他自己的頭頂上。一股劇痛襲來,與缺氧的眩暈混雜在一起,碧眼感覺自己就好似被鋼條抽中了一般。


    仔細想來。


    碧眼倉促回擊,修長的野太刀撞上月刃,猛得一顫。


    碧眼本以為又是魚群擾動,沒打算去理會。


    這個武士長官不由得嗤笑一下,嘴角吐出一個水泡。


    或許那人真正的目的,僅僅是為了掩護刺客逃跑——把自己拉下水,正好可以牽製住後續沼澤地人的追捕兵力。


    碧眼放鬆了一些。


    一陣細碎的刮擦聲。


    他的確沒有察覺到,敵人的靠近,這是事實。


    看來他是砸入了棲息在湖水底層的一個肉食魚群中,不時有膽大的魚兒上前來試探,然而皆是徒勞無功。


    碧眼意識到,自己出現了一個致命的誤判。


    他們都還沒有打過照麵,或許是自己杞人憂天。


    他也沒能察覺到,敵人從未遠離!


    【基礎屬性:力量74】


    那是本能的示警!


    兵蜂奮力轉身,回鋒格擋。


    他們離得足夠近!


    簡直就像是貼身環遊。


    相比起隻能被重力拖著下墜的自己,對方能夠在深水中自由潛浮,甚至能夠一直躲在他的視線死角,幽幽地看著自己一直下沉,像是要沉到深淵中去。


    好在,不是敵人的刀鋒砍了上來。


    而放棄對入水逃跑之人的搜捕。


    水中無處借力,但路夢一擺腿,整個人撲到了這個聯合城武士的身上,就像一枚炮彈般擊中了他。


    把兵蜂帶往了更深層的水下。


    這就是路夢所等待的時機。


    若是兵蜂在湖水中上層,他們一旦纏鬥,很有可能被岸上的人發現端倪。


    但沉入湖底之後,哪怕是最精通水性的漁夫,要想短時間內弄明白發生了什麽,那也是不可能的。


    而借助水中暗流,路夢也有充足的時機從容離去。


    路夢又揮出了一刀,魚群四散奔逃。


    但是位於刀鋒之下的聯合城武士,避無可避,隻能側刀防守。


    相比起剛落水時,碧眼的速度已經肉眼可見地下降,他再無力揮出最初那仿佛能斬開沙塵風暴的一刀。


    以他的體質憋氣到現在,的確還能夠保持低氧狀態下長時間不死。


    卻無法保持最巔峰的戰鬥力。


    如果要全力以赴,巨大的耗氧量,將會讓他連一分鍾都撐不過去。


    當然,到了現在。


    即便兵蜂想全力以赴,也失去了機會。


    反觀路夢的每一刀,都像是在水中掀起了風暴,悶雷震響。


    氧氣的儲備,同樣在這具身體裏快速消耗。


    然而,就在碧眼隻能被動等待救援的時候,他甚至還能悄然上浮換氣兩次!


    兵蜂的心中無比苦悶。


    水流畢竟對動作有著遲緩作用,敵人的每一次斬擊,他都能察覺得一清二楚,心中也能馬上擬出應對之法。


    然而,自己的動作,完全跟不上心中所想——他同樣為潭水阻隔。


    時間,就好似變慢了一般。


    聯合城的武士,隻能被迫左支右絀,無比緩慢但又無比清晰地感受著,死亡堅定地朝自己一步步逼近。


    就如同淩遲一般。


    世上最恐怖的,莫過於親眼目睹自己的死亡。


    它本可以避免。


    自己從庸庸碌碌的眾生中脫穎而出,得到貴族賞識的人,甚至肩負了領主的囑托,來沼澤地執行重任……


    本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碧眼無法肯定,若是在岸上,與這個詭異的敵人來一場真刀真槍的、武士般的對決,自己能否勝過他。


    但,絕不至於這般狼狽!


    然而,他沒有這個機會試驗。


    如今整個世界上,隻有自己和對方兩個人,知道在這仿佛與世隔絕的幽暗水底中發生的一切。


    便是死了也無人知曉。


    武士長官忍不住發出無聲的怒吼,湖水從喉嚨倒灌進去,冰涼又灼熱——但他已經無所謂了,隻是為了宣泄許久未曾產生的憤怒。


    而就在這個時候。


    路夢的連續斬擊,終於劈開了兵蜂的架勢。


    滋——


    絕望之中,碧眼聽到了一陣令人牙酸的聲音。


    他卻是心中一喜。


    對方砍中了自己的胸鎧!


    因為被敵人設計、深陷絕望,加上缺氧帶來的意識模糊,兵蜂武士差點忘記了他最大的依仗。


    這副領主賜予的武士重鎧。


    聯合城的武備,在三大國家中,是最好的。


    因為饑荒和壓迫,各地的平民奴隸常常反叛,有時聲勢浩大到足以席卷城鄉。然而隻要帝國的軍隊一到,這些泥腿子的部隊,都抵禦不過一輪衝鋒,瞬間就會土崩瓦解。


    不是他們士氣薄弱。


    而是當全副武裝的帝國軍隊出現在戰場的時候,那就是一整麵的鋼鐵森林,堅不可摧。


    光是看著,都令人心寒。


    其中任意一個武藝稀鬆平常的武士,隻要穿上重鎧,佩戴上開頓城名刀,便是說能夠屠戮一百個手持草叉的農民都不為過。


    站在那裏,讓你砍。


    都不會受傷分毫。


    而此刻,作為武士長官的他,全身穿著的,正是聯合城的驕傲。


    比一般的武士鎧,還要更為堅固。


    隨著刮擦聲。


    對方顯然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動作一頓。


    下一刻,就如一條遊魚一般,消失在了碧眼微薄的視野中。


    “他放棄了嗎?”兵蜂心想。


    他不由得想舒一口氣……雖說肺中現在已經無氣可出。


    即便這次沒有被殺死。


    缺氧、窒息、肺水……等等的遭遇,還是讓他的身體產生了不同程度的損害,這還是碧眼來到沼澤地後,受傷最嚴重的一次。


    相比起那兩個讓大黑眉緊張得不行、甚至願意割讓利益求自己出手的刺客。


    還是這個水中的獵食者,威脅最大。


    那些人,竟是都沒有發覺。


    等自己出去,一定會向大人匯報,並且要求黑色轉換者協同調查……


    忽然,一聲悶響。


    碧眼還沒有反應過來,隻見得眼前飄過一條物仕。


    亮銀色的,棱角分明,末端……


    還握著一把瑰麗精致的長刀。


    他一愣。


    肩部劇痛!


    那是自己披著臂鎧,持刀的右手!


    血霧從肩部噴湧而出。


    碧眼愣愣地看著。


    那一抹即便是在深水之中,也顯得寒氣逼人的刀光,才剛剛退去。


    ——對方蓄力一刀,將自己的手齊肩而斷。


    沒等他再有所動作,墨綠色的人影又已經遊動到了他的身前。


    再次反手一刀!


    【砍刀】係武器,本就以破甲見長。


    而經過匠作大師路夢的改進,他手中的月刃刀尤其如此!


    若是在岸上,或許對方還有躲閃以及格擋的機會。


    但是現在,他就是個試刀的活靶子。


    前凸的月刃,將全部的力量集中在了它的尖端,狠狠刺入了武士鎧銜接的縫隙。


    精準的刀法,以及對鎧甲構造無與倫比的了解。


    路夢隻一刀,就如同剖紙一般,刺啦一下,割開了重甲的薄弱之處。


    蜂人的另一條手臂,連著臂鎧,在水中拋飛出去。


    碧眼知道,大勢已去。


    但是路夢接下來的舉動,卻讓他意想不到。


    這個遊魚一般的人,反手將那足以砍開重甲的凶器,背在了身後。


    他緩緩靠了上來,抱住了碧眼。


    碧眼:?


    隻見,路夢從那被斬斷的武士鎧縫隙處,開始動手……竟是在解下他的甲胄。


    最後一刻,碧眼在意識消散前,他注意到了。


    就在那最初被劈中的胸鎧上,已是有被砍開的縫隙,絲絲血跡漏出。


    對方的確發現了自己這一身裝備的不凡。


    卻不是怕打不動。


    而是擔憂砍壞了這套精良的武士鎧……


    因此才從鎧甲銜接處動手——這樣即便砍開了,日後也好修複替換,補補還能用。


    殺了你的人,還要扒你的甲。


    武士長官氣血攻心,徹底失去意識。


    路夢解開了他身上的武士鎧,隨手一刀,將他劈成兩半,髒器在暗流中四散激蕩,一團蕪雜。


    他在斯昆鎮,得到了神聖胸甲與腿鎧的製作圖紙,這一回倒是補上了聯合城這邊的空缺。


    隨後,路夢雙腿微微踩動,懸停在水中。


    目睹著被血腥味吸引而來的魚群,將武士的屍體包圍撕咬……轉瞬之間,就隻剩下蜂人那獨特的骨架以及難嚼的皮囊,在水中緩緩飄蕩,像是蒼涼的旗幟。


    他抬頭看向上方的麵板顯示:


    【實戰等級:72→74(軍團級)】


    “戰爭級……”路夢心中微動,“可期。”


    他拋下手中的重甲胸鎧,任它緩緩沉入水底,也並不急於去收集那些四散的甲片。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離開此地。


    畢竟不是在岸上,接連的激戰,也讓路夢的體力消耗不少。


    若是撞上前來搜尋的沼澤地幫眾。


    被纏住,有一定麻煩。


    他扶了扶頭上的潛水麵罩,順著鯊魚村的水底暗流,遊動而去。


    ……


    ……


    從兜帽侍衛那出來的大尖牙,心情激蕩。


    剛剛,柴世向他泄露了一些秘密。


    他這才知道,自己掌管雙刃團時,取下的那麽多髒器、肢體,是送往了何處。


    他原本以為,是有許多生有重病的聯合城大貴族,急需配型治療……但這並不完全是真相。


    柴世效忠的大領主,那個名為“格蕾絲”的貴族。


    真是掌握了不得了的技術啊。


    不過,南聯合城的區域,有大片就是建立在第二帝國廢墟之上的,便是能挖掘到一些失落的傳承也並不讓人意外。


    但是,作為沼澤地的大頭領。


    大尖牙並不關心這些。


    不管這些聯合城的貴族想要幹什麽,隻要自己能從中得利就好。


    他已經得知了【赤色劍客】的所在地。


    以及如何“說服”他的方法。


    大尖牙準備帶著他,去見伊爾斯。


    如果說,大格琳是沼澤地的‘獵犬’。


    那這個男人,就是大格琳的‘忠犬’。


    精心籌備的會盟,卻屢造變故,事事不順……便是大尖牙,都不由得為伊爾斯感到一絲可憐了,這簡直是他們中最純粹的一個人。


    不過,這正是他趁虛而入的好時機。


    剛剛被黑色轉換者打擊過的他,想必會很歡迎自己帶來的這份禮物。


    並且。


    大尖牙想到了那個男人。


    ——剝皮人的副頭領。


    也是時候,把早該說清楚的事情,向伊爾斯都說清楚。


    讓他知道知道。


    頂著別人的旗號,惹是生非,總有被揭穿的一天。


    到時候,可沒有人能再庇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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