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散去,喧鬧平息。


    在艾達的做東邀請下,新晉戰士們前往酒吧狂歡,預備徹夜不歸。


    成為戰士後,宵禁這樣的命令對他們也是名存實亡,若是遇上警衛盤查,嘮幾句家常,至多再請上一杯水酒,彼此就輕輕放過,賓主盡歡。


    為了保證選手能有一個最好的狀態,下一場的對決將在一個月後再開啟。


    這樣他們無論是養傷還是繼續精進武藝都還有抓住機會。


    夜幕黯淡。


    雷霆競技場內一片寂靜,隻餘篷頂的牛皮在長風下翻起的嘩啦聲。


    遠離了對決的廝殺後,僅僅是一夜,這裏就像是廢棄了一般。


    但有人還沒有離去。


    “你看出什麽了嗎?”巴彥輕輕問道。


    “你說那些小夥子?”鐵羅皺眉,“亞敏應該是裏麵最有潛力的一個。”


    “這方麵你比我專業得多。”巴彥沒有反駁。


    光線黯淡,瘦小的無角人和魁梧的沙克人並排站在比武台上。


    如果不是鐵羅的鬥篷下披掛著厚重的鎧甲,他們看起來倒像是偷溜進競技場的小賊。


    “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幾個同僚的影子……說不定是他們的學生。”鐵羅思索著,“但又不是太明顯。”


    鐵羅口中的‘同僚’,當然指的就是五人眾的其他那幾位。


    但他真正在考慮的是為什麽巴彥要關注這場競技。


    鐵羅很了解這個朋友,他如果有什麽計劃,一定不會中途泄露出來。


    用巴彥自己的話來說,這就像是釀酒,若提前開封泄了氣,就是有再好的底子和酒曲,整壇酒還是會廢掉。


    不過……


    還有可能是即便巴彥開了口,也找不到一個能夠和他討論的人。


    鐵羅知道,自己也不行。


    他隻能盡量地給予幫助。


    在戰士的受封儀式上,鐵羅按照巴彥的示意現身一次,就是為了借機試探新晉戰士們的反應。


    如果那個亞敏真的是五人眾的學生,他不可能認不得自己。


    然而他表現得就像是一個真正的鄉下人,大概是沒有絲毫接觸沙克高層的渠道。


    這讓鐵羅有種裝逼給瞎子看的感覺。


    “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伱。”鐵羅猶豫道。


    如果巴彥是想通過雷霆競技場挑選有天賦的年輕人、培養自己的親信,那麽這件事不能不說。


    “——那個叫亞敏的孩子,有狂戰士的潛質。”他緩緩說:


    “我懷疑,他甚至已經狂化過了。”


    狂戰士的事在沙克高層本就不是秘密。


    經過多年的戰爭他們早已發現,有的沙克戰士會在瀕死時突然狂化,變得力大無窮戰無不勝,但同時又喪失理智嗜殺成性。


    這其中,又有極少數的戰士在狂化後能頂住生命透支的反噬,重新恢複理智。


    這些戰士被視為得到了克拉爾的賜福和親身教導,他們會被編入一支特殊的部隊,用來投放到最艱苦的戰場上,往往能輕易突破敵人的防線。


    然而這些戰士再次狂化的概率大大超出常人。


    他們一旦在和友軍聯合作戰時狂化,同樣不聽指揮不分敵我,有時候即便獲勝,死在狂戰士手中的同胞比敵人殺死的還多。


    ——在過去,狂戰士們組成的部隊也被叫作“仇殺隊”。


    最適合他們的是敵我懸殊、有去無回的戰場,指揮官們根本不指望有人能夠活著回來。


    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也要發動進攻,這樣的戰鬥往往就是為了複仇。


    鐵羅看向巴彥,目光隱隱透著擔憂。


    狂戰士是一個敏感的話題,尤其是對於巴彥來說。


    如今的沙克王國已經沒有正式的仇殺隊了,然而就在短短十幾年之前,仇殺隊差點要成為王國的主力軍。


    那正是前任國王沙格爾的治下。


    現在流傳出去的消息都是說,沙格爾想要策劃一場對聖國的自殺式襲擊。


    他要在自己最後的時光裏,把沙克族的榮耀凝結於一役。


    哪怕所有人全部戰死。


    然而大眾不知道所謂“自殺式襲擊”的細節。


    即便是沙格爾也清楚,因為在軍力人數上有著巨大的差距,哪怕沙克人全軍覆沒,都未必能對聖國造成多大的損失。


    ——這樣的預期戰果,完全不能澆滅老國王心中的複仇之火。


    於是,沙格爾想出了一個辦法:


    他要將全部的沙克人轉化成狂戰士。


    沙格爾是國王,也是當時最強大的戰士。在他的眼中,哪怕是意誌最堅定的沙克戰士,也有懦弱退縮的時候;哪怕將逃兵的犄角全部削掉,也阻止不了戰敗時一窩蜂的潰退。


    但,狂戰士沒有這個問題。


    他們每個人都能夠像克拉爾教導的那樣,真的百戰而死。


    他們就是王國所需要的、最理想的戰士。


    而要想把沙克族轉化成狂戰士,那也很簡單。


    隻要把他們弄到瀕死,有狂化潛質的戰士自然能夠顯現出來,成功複生。


    哪怕絕大多數的沙克人都會在這一個過程中死掉,最後仍會有足夠多的狂戰士誕生,他們的戰鬥力足以彌補損失。


    ——反正即便是一場普通的自殺式進攻,他們也是會死掉的。


    還不如變得更加強大一點,能殺更多的聖國狗。


    沙格爾以他的理性作出了選擇。


    屆時他將率領有史以來規模最龐大的一支仇殺隊席卷綠原地,足以毀掉半個聖國。


    鐵羅在那時還隻是一個普通的百團守衛,他們被召集到沙格爾的帳下,不知道自己將要麵對的是什麽。


    百團守衛作為沙克王國最精銳的部隊,也最得沙格爾的寵愛。


    老國王要親自轉化這些他最寶貝的戰士們。


    不過,他很坦誠地說出了這一切。


    就像一個正統的沙克戰士那樣,沙格爾向來不屑於欺騙。


    他也有足夠的自信,能說服所有的族人永遠跟隨自己,就像一直以來的那樣。


    事實上。


    在沙格爾的狂熱宣講下,就連鐵羅都差點被說服。


    熱血上湧的他恨不得當場就拔出腰刀剖開心肺,好向老國王證明自己擁有狂戰士的潛質,隻是又不願意放棄被偉大的沙格爾親自斬首的榮耀。


    直到沙格爾拖出了一個無角人。


    鮮血淋漓,奄奄一息。


    ——那是巴彥。


    他身上的犄角和鱗片參差不齊,用的不是刀,倒像是有人徒手把它們剝去揪斷,動作蘊含著極大的憤怒。


    鐵羅感覺自己的血都涼了。


    “你們都是好樣的!”魁梧的國王興奮地高呼,又咬牙切齒,“不像這個叛徒!”


    “孩子們,我也要向你們坦白和道歉,你們不是最先知道這項偉大計劃的人。”


    “就像你們熟知的那樣,巴彥可能有些小聰明,我之前也很欣賞他,這才希望他來幫助他的國王——隻可惜我看錯了人!”


    “他居然說我已經瘋了……我瘋了嗎?!”


    “避戰怕死的懦夫,下場就隻有一個!”


    沙格爾舉起巴彥光禿禿的身軀——他已經完全成為了無角人,這意味著他被剝奪了戰士的身份,淪為受人唾棄的奴仆,哪怕死亡也無法升入英靈殿,再不能從永世的痛苦中解脫。


    鐵羅隻能站在百團守衛當中,目睹著曾經也以武藝而驕傲的好友變成這副模樣。


    他嘴唇發顫,想衝上去,但腳下又挪不開步。


    他能夠看出來。


    因為處理手法粗暴,拔出犄角的過程連著大塊的碎骨和血肉,這具軀體其實已經垂死。


    隻是突然,巴彥笑了一下。


    他吐出一口血沫:“你就是瘋了。”


    “偉大的沙格爾,我們的王啊……你在把我們的種族帶向地獄。”


    巴彥強撐著對上他的眼睛,直呼其名。


    血沫糊在沙格爾的手上,老國王不怒反笑:


    “這還算有點勇氣,那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他把巴彥拋在地上。


    單手拎起一把厚重到誇張的分段斧,架在巴彥的背脊上。


    這把分段斧據說是從克拉爾的時代就流傳下來的。


    經過漫長的時光,它的表麵竟還光潔如新,絲毫沒有被時間鏽蝕的痕跡。


    它的邊緣也不似一般的分段斧那般粗糲,僅僅是輕搭在巴彥的背上就銳利得剖開了他的皮膚。血珠滾出,斧麵依舊纖毫畢現。


    沙克王國的傳國銘刃,是相當於王冠與權柄之類的東西。


    沙格爾手持著這樣的神器,緩緩下壓,一步步剖開巴彥的背脊。


    他說道:“如果你還能活下來,那就是得到了克拉爾的賜福,我特許你在聖國的戰場上第一個死去。”


    鐵羅突然脊背發寒。


    他意識到,自己這些人,接下來都要接受同樣的‘轉化’。


    然而,之後發生的事情卻是眾人皆知了。


    ——那位女戰士掀翻了營帳。


    “這個人說了實話,你卻想讓他閉嘴。”她說,“那麽就先來幹掉我好了。”


    “沙格爾,我將挑戰你。”


    “賭注是王座,以及我們的命。”


    她是時任的五人眾之一。


    也是當今的女王,石魔艾薩塔。


    ……


    “狂化嗎……真是幸運又可憐的孩子。”巴彥微笑著。


    他的背脊隱隱作痛。


    不過不要緊,是多年來的老毛病了。


    “所以親衛的事……要不你再考慮考慮?”鐵羅小心翼翼。


    在新政下,軍官的選拔自有一套規則,哪怕是巴彥自己也不能幹涉。


    如果他看重了哪個選手,最多是借調過來充當親衛。


    而亞敏這樣的人說不定能成為非常出色的戰士或者將軍,卻不適合給巴彥做親衛。


    巴彥現在的身體大不如前,萬一身邊的親衛突然狂化那還了得?


    狂化的潛質說是賜福,但也像是詛咒。


    “既然你都這麽說了……”巴彥看向一邊,“那我就不打亞敏小朋友的主意了。”


    “嗯……”他發出一聲低吟。


    鐵羅順著巴彥的視線看去。


    那是雷霆競技場的公用武器架,上麵的裝備已經很陳舊了。


    軍備懈怠……他覺得自己大概猜中了老友現在的心思。


    “其實軍隊裏的情況要稍微好一些……”鐵羅安慰道。


    他這話說得也沒底氣。


    尤其是前幾場對決,有個人類拿一把用壞一把,氣得他想直接衝出去抓住軍需官把他的褲子扒下來看看都藏了多少貪汙的開幣。


    不過他知道這也有王國目前太缺乏匠師的緣故。


    為此他甚至自己掏錢整了條鋼棍免費送給那個人類,隻求他別再用壞東西了——軍備損失事小,在大庭廣眾之下揭了他們沙克軍的底子事大。


    尤其是再讓巴彥看見,肯定心理壓力又大了幾分。


    耕地、人口、糧食、軍備……還有階層隔閡、社會風氣,有太多的問題亟待解決。而這些任務幾乎全都壓在巴彥的心底,雜亂無章,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有個線頭竄出來,抓住巴彥的心思——這也讓他的思維和話題常常顯得很跳脫。


    想太多是會折壽的。


    鐵羅一直這麽認為。


    所以能用分段斧砍翻的問題他都不去想。


    砍不翻的……那就交給巴彥去想。


    然而巴彥接下來的語氣絲毫沒有痛心疾首或者恨鐵不成鋼之類的味道,仿佛王國的軍備懈怠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一般。


    因為他說的是另外一件事——


    “既然亞敏不行的話,”巴彥若有所思,“那你看那個路北遊怎麽樣?”


    “啊?”鐵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可是個平……人類!”


    剛剛他還腹誹了路北遊一遍。


    自己有武器還不拿出來用,白費自己一根鋼棍錢。


    你是不是找茬,專門來砸場子的?


    之前巴彥讓他出去,正好碰上路北遊受封的儀式,鐵羅還以為是巧合。


    ……現在看難道是他故意的?


    莫不是巴彥想讓他關注的根本不是那個出盡風頭的新人怪物亞敏,而是路北遊?


    “人類怎麽了?”巴彥指了指自己的頭頂。


    那裏光禿禿的,沒有骨刺和犄角。


    鐵羅沉默了。


    “你想想,像亞敏和艾達那樣的,都是高傲的沙克戰士,怎麽可能願意反過來給我這個無角人當親衛侍從。”巴彥笑道,“就是人類才好。”


    “但為什麽是路北遊?”


    “因為剩下的外族裏他最強……”巴彥突然歎了一口氣,“好吧,其實我是開玩笑的。”


    “無論是亞敏或者路北遊,他們都不可能過來的。”


    “為什麽?”鐵羅反問,“隻要你透露一些身份……”


    沙克人不願意他還可以理解,但外族一般沒有他們這些傳統裏的偏見。


    要知道巴彥作為首席顧問,實際上掌握了王國的行政權力。


    給他做親衛,放在聯合城就是皇帝近臣,放在聖國那就是服侍聖主的持火官。


    哪怕一開始看起來地位很低,未來的前途卻是不可限量。


    某種意義上,巴彥之於石魔也是這樣的關係。


    鐵羅相信,以人類這個種族的精明,都不需要說清要害,他們自己就會上趕著過來。


    “不是這個問題。”巴彥平靜地說,“他們都是大山城主預定的人啊。”


    鐵羅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他差點忘記了這茬,雷霆競技場最後的勝者將會由大山親自授予官職。


    毫無疑問,大山穆凱是在借機籠絡人心、培養自己的班底。


    然而沒有人能多說什麽。


    巴彥雖然是王國當前的首席顧問,但大山穆凱卻是各大部族共同敲定的王國繼承人!


    到底是選一個隨時可能被扳倒清算勢單力孤的無角人,還是選一個坐擁軍鎮、武力超群、被沙克人視為英雄的未來國王……


    以人類的精明當然知道該怎麽選。


    巴彥擺擺手,示意不要再聊這個話題。


    鐵羅的視線之外,無角人卻在把玩一把短劍。


    這是很早之前康轉交給他的。


    劍柄的底端,以細碎又飄逸的紋路刻著一串銘文——“北遊手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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