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遠的手微微頓了頓, 總算找到了棉花簽跟雙氧水,一聲不響的把它們一塊兒取了出來, 他心裏清楚分明的跟明鏡似的, 麵上卻半點不顯露, 隻是稍稍梳理了下自己額角的碎發, 語調平緩道, “這麽熱心民眾心聲?就連自己出事都堵不上你的嘴。”阿諾德走了過來坐下,陷在柔軟的床鋪裏架起腿,他這會兒沒有剛進門那會兒時看起來那麽嚇人了, 隱隱約約有了點之前嬉笑怒罵皆隨心的意思來:“你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老實說,我見過這麽多人,他這種二十歲活出四十歲老狐狸城府的還是第一次見,你退出“曲高和眾”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們兩個人不太合適。”這世界可沒有那麽溫柔,也許曾經對簡遠百倍溫柔過,可在他喜歡上顧雲開之後,那些鋒利殘酷的一麵也就逐漸顯露了出來。在世界上誰也不能隻為自己著想,也並不是任何事是自己想怎麽樣就怎麽樣的,正是因為如此,人的寬容忍讓才會成為美德。“那你覺得雲開跟誰合適?”出乎意料的是,聽到阿諾德這樣的言論,一向看重這份感情的簡遠卻沒怎麽生氣,他異常平靜的拿著蘸了藥水的棉花簽幫阿諾德消毒傷口,“隻因為我退出那個活動,就代表我跟雲開不適合了?”他很清楚相比較於雲開的成熟,自己有時候難免過於稚氣,可是被阿諾德活生生的揭露出來,還是讓簡遠難免感覺到一陣悲哀。從退出“曲高和眾”這個活動以來,簡遠就一直忍不住思考自己如果能像是顧雲開那麽聰明冷靜,是不是就能處理的更好,分明是自己做下的決定,可夜晚間仍然止不住輾轉反側的去思考。“你真得要我說?”阿諾德嗤笑了聲,淡淡道,“如果真要講心裏話,其實我覺得顧雲開跟老師倒是更合適的多,一個陰陽怪氣,一個老謀深算,他們倆要是在政局上一起聯手,我老爹鐵定被玩得團團轉,不過所謂同類相斥,要他們倆和平相處估計也不太容易,指不準他們倆還會互坑;按照顧雲開的手段,你跟他比起來,實在是太嫩了點。”簡遠一失手摁重了些棉花簽,剛剛還從容淡定的在分析局勢的阿諾德疼得險些尖叫起來,他怒瞪著小師弟,咬牙切齒道:“你是不是想謀殺我?!說句真話得罪你了?”“不好意思,失誤。”簡遠沒什麽誠意的道了歉,沒接之前那句話,反倒是問了另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說起來,你的臉是誰動的手?”“老爺子咯。”阿諾德稍稍偏了偏臉,藥水沾上來的刺激疼得他下意識皺緊了眉頭,幹巴巴的說道,“除了他,你覺得還有人敢打我嗎?我本來一切都想得很完美了,不過老爺子真給我相親找人聯姻的時候,想想還是覺得一陣不爽,他一直把我當個人來養,這會兒想讓我當豬老老實實配種,我怎麽也接受不了,所以跟老頭子打了一架,跑出來了。”阿諾德家裏所說的老頭子隻有一個人,那就是默爾曼親王,他父親身體較差,偏向文官,性格也較為陰沉,不光跟阿諾德的父子關係普通,連跟默爾曼親王的父子關係也很一般,因為不太像默爾曼親王,也不是很受寵。而默爾曼親王在年輕時行軍打仗,退休之後也沒放鬆對自己的訓練,年紀雖然大了,但是一個人撂倒四五個沒訓練過的年輕人還是輕輕鬆鬆的。“我真不知道該說是默爾曼親王老當益壯,還是說你年輕有為。”簡遠聽聞阿諾德的壯舉之後,忍不住歎了口氣,“要是早三十年你能從他手底下活著逃出來,恐怕聯邦都要跨國家給你發勇士的勳章。”“早三十年跟老頭子打?”阿諾德匪夷所思,“你腦子有毛病還是我腦子有毛病,這不是明擺找死嗎?”這些玩笑話揭過不談,盡管簡遠很希望兩人能夠心照不宣的一道放過之前那個話題,可是阿諾德顯然完全沒有接收到他的腦電波,也壓根沒有讀懂氣氛,在上藥剛結束後就相當討人嫌的重新提了起來:“你有沒有想過你跟顧雲開之間的問題?”“我們能有什麽問題?”簡遠把棉花簽丟進了垃圾桶裏,擰好雙氧水的瓶蓋,一樣一樣的把東西重新放回去,開始奇怪溫靜安怎麽還不上來拿一大碗熱薑湯堵住眼前這個混蛋的嘴巴,“初次離家出走的人還是好好關心自己吧。”“你們太順利了。”阿諾德出聲道,“阿遠,從小到大你都很順利,跟顧雲開的感情也很順利,你喜歡他,他也剛好喜歡你,除了天賦稍微差一些,你幾乎沒有吃過什麽大虧。我知道你現在覺得一切都是自己心甘情願,可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嗎?”簡遠頓了頓,他自顧自的將醫藥箱關好,平靜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我很確定,如果是顧雲開在你這樣的情況下,他絕對不會跟你做同樣的選擇。”阿諾德捏了捏自己的肩膀,他忽然問道,“對了,有火嗎?”“說得好像你現在還有煙一樣。”簡遠歎了口氣,摸出煙跟火柴一塊兒遞給了阿諾德。他很少吸煙,不過不代表不吸煙,有時候卡稿子了,或者是靈感不足了,亦或者精神需要放鬆的時候會來那麽一根。阿諾德劃開火柴點上了煙,剛要湊到唇邊,不知為什麽又擱下了,隻是夾在指間,靜靜端詳著煙頭燃燒的模樣,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你變得很不像你,要是換在以前,基本沒有任何事能夠阻礙你去參加那個活動,你也許很愛顧雲開,在短時間內更勝過音樂,可你會後悔的。”簡遠沒做聲,阿諾德不太清楚他是不是已經後悔了,這其實無非是人之常情,無論做決定之前想得多麽清楚明白,都不可能一直無悔下去。簡遠實在是太在意顧雲開了,在意的甚至有點兒超過他自己的底線了,阿諾德跟顧雲開不太熟,可是不代表他不清楚顧雲開是個什麽樣的人物。這個男人冷靜,理智,也足夠的冷酷。他絕不會為簡遠貿貿然的衝動去做任何一件讓自己後悔的事情,雖說愛情本就不平等,總是有一方付出過多,但是如顧雲開跟簡遠這樣的性格來看,他覺得簡遠還是多一些自控能力為好。假如有一日出現任何意外,崩潰的人絕不會是顧雲開,而從從容容從這段感情裏抽身而出的也絕不會是簡遠。簡遠從小受著怎麽樣的家庭教育,再不會有第二個外人比阿諾德更清楚,所以他同樣也清晰的意識到,簡遠太過珍惜顧雲開就如同在意音樂那樣,前者讓他用感情蒙蔽自己,而曾經為了擺脫後者,簡遠幾乎做了各種不同的嚐試,最終失敗告終。一直以來,簡遠都理所當然的把自己的付出合理化,從未想過他如今艱難的境地跟顧雲開遊刃有餘的態度,說到底是因為他過分寬容的讓那個男人獲得太多的自由,而真正痛苦的抉擇都由他自己來承擔。感情如果走到這種地步,珍惜與卑微並未太大的差別。“我知道他對你很重要,我也知道你跟他在一起很幸福,我並不是質疑你們兩個人之間的感情。”阿諾德平靜的說道,“隻是一份感情如果靠你自己不斷的維持下去,你可以用是我希望的,是我想要的,我想跟你在一起,所以我願意為你付出這樣的借口維持一兩年,但你自己又覺得能走多麽長久?”簡遠緩緩垂下頭,什麽都沒說。他很想很想像父親或者是伯伯那樣成熟穩重,是讓顧雲開可以依靠的人,可他做不到那麽飛快的成長,甚至連努力讓對方開心,維持這樣親密的關係,滿足自己單方麵感情的需求都已經筋疲力盡。也許他天生缺損的並非隻有音樂上的天賦,還有感情方麵的才能。“感情是兩個人的事情,簡聞先生的脾氣我也略有領教,他是個超凡脫俗的人物,求仁得仁,可也理智的厲害,他不想要了,就會抽手離開,可你做不到的,你永遠做不到像你父親那麽灑脫。”阿諾德擦了擦頭發上的水跡,“起碼你不會疲憊了,就立刻放棄。你從小就被那麽教養,你想要什麽,就自己去付出,可感情不是這麽計算的,一個人單方麵犧牲,是會疲憊的。”“你是個音樂家,有追求藝術的單純跟純粹;可顧雲開未必,他是個很得體很有禮的好人,知道分寸,知道分寸的意思,就是他永遠不會為你退讓底線。”阿諾德強調道,“我知道老師跟你父親絕不會說這方麵的事,而你所受的教育也很會促使你對自己的決定產生懷疑後感到惶恐不安,所以我想告訴你,這很正常。”簡遠下意識道:“你覺得這很正常,可這是我自己做的決定,而且我放棄的時候,跟雲開在一起也很開心。就隻是……”“就隻是仍然會覺得後悔,會覺得羨慕,會覺得難過那些評論?”阿諾德問道,“老實說,我有時候很羨慕你家,可有時候又覺得他們實在是太像在放養一隻野獸了。你為了顧雲開在音樂上遭人討厭的事,我數都數不清,光是最近這事兒,努力參加活動卻又臨時變卦,換做是你自己,你覺得自己是不是在耍人,假如你的組合裏有這麽一個人,你會不會覺得厭煩,還有之前在帕格尼比賽上對著全世界說跟音樂毫無關係的表白。”“我並不認為人生就該循規蹈矩,可你也做得太離經叛道了些,有時候世界就是如此,要求你忠於一樣物品。”阿諾德露出了微笑,輕輕拍了拍簡遠的肩膀,“你太順風順水了,所以從來不會去世俗的另一個角度想這方麵的事情,可對於很多事,你又遠勝過我,之前你幫過我,這次算是我還你的人情。”許多事不必說得過於明白,簡遠幾乎略被提點就想通了自己一直苦惱的事情,他思考了一會兒,心裏忽然輕鬆了不少,於是又問道:“你打算在這裏待多久?”“隻待幾天。”阿諾德簡潔道,“就算他老爸是填充半個國庫的財神爺,我也不覺得老頭子會有多客氣,總不能給溫靜安惹麻煩,要不是這次我把一切都丟在家裏了,也不會跑這兒來。慶幸的是,老爺子總算沒要我把身上那套衣服跟內褲都脫下來還給他。”簡遠挑了挑眉,多少意識到了點問題:“這麽嚴重?”“這麽嚴重。”阿諾德肯定道。簡遠不太想知道簡默在阿諾德追求人生自由的道路上到底提供了什麽蠱惑人心的話語——畢竟能夠煽動幾乎可謂認命的阿諾德,除了他自己意識的覺醒,恐怕還有某些足夠有分量的長輩不經意的話語,思來想去,唯一有可能的人選隻有簡默。姑且不管簡默的提議究竟是出於好意還是故意為之,正如簡遠的家教所言:當你自己選擇時,哪怕是出於別人無心的提議,最終也是你自己的選擇,沒有任何人理應為你承擔責任。阿諾德現在顯然也是如此。兩人聊得正告一段落,溫靜安像是掐準了點一樣走了進來,他端著薑湯,極有禮貌的敲了敲房門,輕柔的聲音在外頭響起:“我可以進來嗎?”“快請進。”相比較於談吐優雅的顧雲開,阿諾德反倒更欣賞性情真實溫柔的溫靜安一些,簡遠戀慕的那個男人實在過於像一尊雕像,掛著張非凡的假麵,不動聲色之間拒人於千裏之外,他的喜怒哀樂像是精準控製過後展現出來的情緒,城府深沉,沉著到缺失這個年紀應有的活力跟衝動,好在簡遠足夠跟他互補。阿諾德幾乎可以確定的說,無論把顧雲開丟到哪個環境裏,哪怕是跟自己老師那樣的人待在一塊兒,恐怕都能夠做一個完美無缺的情報官,他會讓自己的言行舉止十分符合自己的身份,作為還不到三十歲的普通人來講,他的圓滑跟周道未免太過頭了。完美過頭的人總是容易引起別人極端的好惡,阿諾德誠然不討厭他,不過在簡遠跟顧雲開之中,他偏心哪一方顯而易見。一直以來阿諾德都以為簡遠會是年上大姐姐的類型,萬萬沒想到他最終啃了一顆貌似老草的嫩草,還啃成功了。真不知道該說是勵誌還是驚悚。既然有人來照顧阿諾德了,那麽簡遠自然也就功成身退,他站起身來看了看阿諾德,對方在接過薑湯之前隻是平靜的對他說了最後一句話:“我想得很清楚,你想得清楚嗎?”溫靜安十分茫然的看看阿諾德,再看了看簡遠,神色有點糾結,摸不準自己這會兒是不是該問下兩個人在說什麽,可又怕貿貿然開口未免太唐突了。好在簡遠隻是頓了頓沒有多待,很快就點了點頭,邁開步子走了出去,溫靜安也幹脆撇去那些莫名其妙的疑問,專心關注起阿諾德的情況來。簡遠當然想得很清楚,從沒有那麽清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