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吹進室內,垂掛的紗幔與珠簾發出輕響,伴隨著虞禾的聲音,像是某種隱秘的敲打落在人心上。


    三十二的眼睫輕輕顫了顫,沉默良久,才緩聲道:“前輩遇上他,如今卻平安無事,也許他已經無意再對你出手呢?”


    虞禾翻看著劍譜,不以為意:“我沒有命去探知謝衡之的想法,無論如何,避開就好。”


    三十二遂不再問。


    自在飛花的人,大多有自己的苦衷,虞禾怕戳到三十二的傷心事,也不好探問他是怎麽被曲流霞坑來的。隻是提前告知了他這裏的規矩,以及做任務輸了要倒貼兩倍的這回事。


    自在飛花的殺手們並不時常在樓裏,通常都外出做任務賺錢去了,偶爾有人完成任務會回來一趟,卻也不會久留。


    畢竟在這兒養傷很貴,住在懸崖上也沒什麽樂子,看到曲流霞優哉遊哉的身影還會怨氣加倍。


    虞禾猜想三十二已經在樓裏走過一圈了,便沒有再費心多說。本來她擔心自己不是原先的十九,多問兩句就可能露餡,還好三十二的話不算多,也沒有問得太深,應付幾句便也夠了。


    等講得差不多了,虞禾提醒道:“我要休息,你先回去吧。”


    三十二終於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走到門口處的時候,又回頭看了她一眼。


    “還有事?”


    他搖搖頭,將門輕輕扣上。


    虞禾鬆了口氣,仰躺在柔軟的毛毯裏,將懷裏的小銀球拿出來晃了晃。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見到霽寒聲。


    她聽說魔域的封印被謝衡之損毀,現在時不時要有人去修複,霽寒聲現在應該還在忙正事。隻要她平安無事,保全自己便好,剩下的事可以慢慢來,心急也是無用。


    隔窗被打開,外麵的那一塊小台,有些像虞禾以前家裏的陽台。


    隻可惜這裏是懸崖,站在這兒也看不到月亮,隻有呼嘯而過的冷風與黑漆漆的深淵。


    虞禾望著屋外的沉沉夜色,又想到蘆葦蕩中,那雙冰冷強硬的手,緊緊掐著她的脖頸。


    黑沉沉的眼,像極了這深淵。


    那樣可怕的氣息,已經讓人認不出他的本來麵目。


    虞禾歎了口氣,想要盡快將這些記憶忘掉,於是又抓緊手裏的小銀球,閉上眼回想自己的家,讓腦子被柔軟的沙發和火鍋燒烤填滿。


    不知不覺睡去,等她再醒來,聞到一股淺淡的茶香,似乎是透過大開的隔窗,被風送了進來。


    虞禾整理過後,坐在小台上認真看劍譜,嫋嫋清香也一直不曾散去,莫名讓人心中安定。


    等虞禾終於起身的時候,才開始好奇這股香氣的來源。


    按理說有人煮茶,這股香氣也不至於飄這麽遠,何況誰煮茶煮這麽久,都要燒幹了幾回了吧。


    她在小台上往一旁望了望,確定這股香氣似乎是從隔壁傳來。


    想到隔壁那個好殺的魔族,虞禾頓時打消了去找他要要茶的想法,自行朝著樓上去,想看有沒有新發下來的任務。


    等她收整好踏出房門,走了沒兩步,隔壁的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


    虞禾跟三十二四目相對。


    屋裏透出的風,將三十二的衣發朝她的方向拂動,長長的衣帶蹭到了她的手背。


    原本若有似無的茶香,在這一刻變得更加濃烈。


    “為什麽是你?”虞禾往後退了兩步,又看了看自己的房間門,確定沒有走錯反向。“這裏以前住的是七。”


    “七已經身亡。”


    “死了?怎麽死的?”虞禾皺起眉,愈發擔憂起自己的安危。


    三十二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隨後問:“前輩要去往何處?”


    “接任務,罷了,你隨我一道吧,也好讓你看看。”虞禾說完,三十二聽話地跟上她。


    兩人之前的距離不遠不近,虞禾能清晰地聞到他衣袍上沾染的香氣。回憶就隨著他衣擺的一起一伏間門,如同回潮的海水一般覆上來。


    那些往事,其實也隻過去了幾年,但總覺得像是上輩子一樣遙遠。


    “這是什麽茶?”虞禾開口道。


    “記不大清,前輩若喜歡,我那裏還有很多。”


    三十二慢她一步,不急不忙地跟在她身後。


    虞禾想了想,又說:“不必了,好像也不會在自在飛花留太久。”


    “前輩喜歡飲茶?”


    虞禾坦誠道:“再名貴的茶入口,於我而言都沒什麽太大的分別。隻是以前有段日子,很喜歡茶的香氣。”


    “如今可還喜歡?”


    她想了想,說:“還喜歡,隻是與從前不大相同了。”


    “是茶不同,還是別的緣故?”


    “是什麽都不同了。”虞禾語氣淡淡的,聽不出傷心,隻有微末的一點悵然。


    有些喜歡的東西,後來還是喜歡,但人就不一樣了。因為東西不會變,也不會太複雜讓人捉摸不透,人卻正相反。


    喜歡人是一件非常累的事,她沒有過人的智識,也沒有強悍的修為,支撐不起重大的變故,隻能遠離那些讓她陷入不安處境的人。


    自在飛花的人來來往往,死了一個十九,還會有下一個十九頂替上來。見到新麵孔,老嫗早已經見怪不怪。


    虞禾數了數自己的欠款,唉聲歎息地去找新任務。


    她記得霽寒聲臨走前曾經交代過,雲夢仙洲的大妖曾經有修複生魂的方法,或許能發現虞禾身上的端倪。


    大澤之中有妖存活數千年,或有幾率在兩千年前親眼見證過心劍。


    自在飛花隻為利益,殺人取物不論善惡。虞禾卻做不到為了自己,胡亂去把一個人的腦袋砍下來的買賣。


    於是她千挑萬挑,找到一個不傷人,又能光明正大去雲夢仙洲的任務。


    大澤妖王的長子即將成婚,原本答應給鮫族的聘禮“生生不息”被謝衡之搶走,至今流落在外沒有尋回。妖王派了許多人去尋找,妖族的將軍還給自在飛花下了賞金,送回生生不息,可抵六百金。


    虞禾拎著牌子去找老嫗,三十二就跟在她身側,一起看冊子記載的內容。


    “這不是強盜嗎?連人家的聘禮都搶……”虞禾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三十二看著虞禾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說:“生生不息有淨化濁氣,吸納天地之靈的妙用,用於修煉,可增益數十倍。謝衡之若是為複生之法奔走,應當與此事無關。”


    老嫗接了一句:“那謝衡之跟個瘋子一樣,誰知道他怎麽想的,說不定就是搶著玩,自己活得不順心,也要讓旁人不痛快……”


    三十二薄唇輕抿,瞥了她一眼,沉默著不再吭聲。


    虞禾覺得兩個人說的都有道理,點頭道:“入魔之人本就行事極端,心思也非尋常人能琢磨。不過這東西若真是在謝衡之手上,六百金還不值得我送命。”


    老嫗又說:“查了謝衡之的過往事跡,若是於他無用,通常是隨手拋下,此物或許仍在雲夢仙洲某處。”


    虞禾思忖片刻,說:“我還是親自去一趟算了。”


    正好她還有別的事要辦,也算是找個理由暫時離開。


    虞禾說完後,隻見方才走開的三十二已經回來了,將一個牌子扣在桌上,發出哢噠一聲脆響。


    她掃了一眼,上麵寫著妖族將軍的名字。


    哪個新來的第一次出任務就去殺人?


    虞禾以為他是沒弄清楚對方的身份,好意提醒道:“你要不再考慮一下,這是個大妖,非常不好對付。”


    “前輩經驗豐富,應當能為我指教一二。”三十二扭過頭看著她。


    她自己不想當殺手,其他人接任務卻與她無關,她也沒有立場說些什麽。


    虞禾想了想,她也不知道三十二的來曆,或許他雖然入行晚,修為卻很高呢?


    何況做殺手的,就要有被人殺死的覺悟,任務失敗是死還是扣錢,在決定殺人的那一刻就該有勇氣承擔結果。


    虞禾搖頭道:“我有自己的任務,幫不了你什麽。這個大妖很難對付,你若不能殺了他,很可能隻是去送命。”


    “我擔得起。”三十二聽完了她的話,依然沒有猶豫。


    這種自大的無腦莽夫老嫗見多了,下場無一例外都很慘,老嫗翻了個白眼,將冊子推給他,擺著手道:“好了好了,快走,別煩我。”


    “前輩可介意我同行?”


    “隨你。”


    虞禾現在看見他就想歎氣,走了一段路後,她停下腳步。


    “我們切磋一場,我試試你的實力。”


    虞禾說完,長劍化形,被她握在手中,而後迅速朝著三十二攻去。、


    劍氣在廊柱上劃出寸深的痕跡。


    三十二身形飄逸,往後退了幾步,一柄折扇飛入手中,擋住了刺向他的劍鋒。


    折扇飛旋,打亂虞禾的劍招,又被紛亂的劍氣劃爛。


    長劍破開阻礙,直直地刺向他的心口處。


    就在劍鋒離刺入身體還有半寸之時,劍勢停了下來。


    虞禾手指輕輕一揮,長劍頓時入鞘。


    “任務一旦接下就不能反悔,你現在放棄,還能保全性命。”


    連她都打不過,去了不就是送死嗎?


    “為什麽收劍了?”他忽然問。


    虞禾覺得莫名其妙。“隻是切磋,又不是要來真的。不收劍難道要刺進去嗎?”


    她想什麽,歎息似地說:“刺進去可疼了,自在飛花的藥也很貴……”


    虞禾仁至義盡,一百金她是要拿到手的,三十二執意要殺人,她也幫不了什麽。


    她走出去一段路,回頭發現三十二還站在原地,他低垂著眼,也不知在想什麽。


    幾縷額發散落著,陰影映在臉上,心情似乎有些低落。


    很像是打不過她被挫傷了自尊。


    虞禾想了想,覺得這樣也挺好,說不定能幫助他認清自己的實力。


    ——


    虞禾不想浪費時間門,接下任務後便回房準備著,想要早些動身。


    她叫醒應聲蟲,等到應聲蟲開始散發出光暈,她才出聲道:“霽寒聲?”


    “虞禾,你怎麽樣了?”


    她笑了笑,說:“我還好,我接了一個任務,要找到妖族的生生不息,正準備動身去雲夢仙洲。”


    “姑射山與大澤妖王有些交情,你若遇到麻煩,可以報我的名字。”


    “你怎麽會結識大澤的妖王?”


    對麵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們曾聯手圍殺過謝衡之。”


    虞禾也跟著沉默了。


    她現在覺得,謝衡之現在的人緣,應該比從前的鶴道望要差多了。


    “萬事小心。”霽寒聲囑咐道。


    “你那邊也是,不用擔心,我一切都好。”


    虞禾閑來無事,又跟霽寒聲說了幾句,直到房門被敲響,她才收了應聲蟲去開門。


    門前的人依然是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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