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早有預感,當記憶隨著已經洶湧的情意,如同回潮的巨浪拍回來的時候,謝衡之的反應出奇的平靜。


    也是在那一刻,他終於理解了陸萍香所說的“我可憐你”。


    從前總覺得,虞禾就在離他很近的地方,似乎無論如何,做什麽都是來得及。


    若要修成大道,有情便是無情,無情卻是有情。


    聚散得失都該坦然麵對,這是他一直以來的行事態度。


    無論是什麽人,他都該一視同仁的對待。虞禾要殺死師清靈,他出手阻止是理所應當,或者說當日無論是任何一人,他都會去救,也都該毫不猶豫地出劍。


    可……再重來一次,殺了虞禾,他真的能做到嗎?


    他自以為道心堅定,又為何,會在想起一切之時疼痛如催。


    不是可以不被私情所擾嗎?


    不是一視同仁,永不後悔嗎?


    可為什麽,他握劍的手會抖,會不可抑製地想起她倒地的悶響聲。


    虞禾又怕疼又怕死,他是知道的,所以他在閉關之時,給她下了一層又一層的護身咒符,若有旁人損毀任何一層咒符,他都會立刻知曉,也能及時出關相救。


    但最後,是他親手,將破妄刺入她心口。


    咒符是他所布下,因此危難之際,便如同薄冰一般被他輕易擊碎。


    從前,謝衡之曾於沉沉夜色裏,有意無意地途徑悔過峰的峰頂,短暫停駐,垂眼看竹林中劍影飛舞。


    虞禾的須臾劍法沒有練到第九式,他一直都知曉,但是後來,他將此事忘了。


    他忘了太多,隻剩下超理性的冷靜。


    於是那個被他從山溝裏背出去,牽著手看山川湖海,相愛相伴十餘年的小姑娘,就這樣無辜地死在了他劍下。


    ——


    尚善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但這個地方那麽安靜,謝衡之的咬字緩慢卻清晰,他怎麽會聽錯呢?


    “你是說笑的嗎?”


    尚善有些不確定地問。


    可謝衡之也不是個愛說笑的人,尤其不會拿虞禾的事說笑。


    尚善隻聽他問:“虞禾之前,可曾與你說過些什麽?”


    尚善這時候才漸漸相信,虞禾是真的死了。他覺得不可置信,並沒有回答謝衡之的問題,他覺得不可思議,明明上一次見,他倆還姿態親密,一副要死一起死的姿態。


    怎麽轉眼間,謝衡之就殺了虞禾呢?


    “但你不是喜歡她嗎?你怎麽會殺她?”謝衡之連他都放過了,又怎麽可能會殺虞禾。


    謝衡之從來都是個敢做敢認的人,因此在意識到他對虞禾動了真情,即便令他難以接受,仍是會坦然承認。世上似乎沒有什麽能讓他心生逃避,可當尚善問到此事的時候,他竟覺得難以開口。


    幾乎隻是想起,便感到有什麽撕扯著他的心髒。


    尚善沒有等到回答,於是他沉到了水底,也不理會謝衡之的問題。


    他已經活了很多年,修士凡人亦或是魔族,他見過的多到數不清,死在他手上的也太多了。虞禾在他的生命裏,隻占了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他原諒虞禾的失約,等他再睡一覺,也許就能把這個弱小的人族也給忘掉。


    謝衡之在禁地邊緣站了許久,暗河裏已經沒了動靜。


    死在棲雲仙府中的修士,有各轄地的宗門負責收埋,再通知所屬師門,最後決定如何處置。


    虞禾隻是一介外門弟子,死得悄無聲息,悔過峰並沒有收到她死去的消息,因此她的屍身落在何處,她的同修並不知曉。


    謝衡之沒有找到她的屍身,甚至與她相關的一切,都像是一縷青煙似地消逝不見。


    劍宗各峰,一如往日雲霧飄渺。


    少了師清靈跑上跑下的歡笑聲,偶爾弟子們會有些不適應。


    師無墨從前隻是嚴厲古板,自三秋競魁結束後,整日臉色陰沉,宛如被悔過峰的鶴道望奪舍。


    他們也不清楚師清靈究竟犯了什麽錯,竟然重到動用黜邪鞭,以至於師無墨都沒有去看她。但多少都能猜到,是跟棲雲仙府的內務有關,以至於這樣大的事卻沒有在各宗告示碑上說明。


    謝衡之成了掌門後,一直沒怎麽回過劍宗。


    忽然回去了一趟,一眾弟子如眾星捧月似地擁上去。


    他們無不是眼神崇敬,豔羨又仰慕地瞧著這位宗門驕傲。


    “大師兄回來了!”


    “掌門來看清靈師姐嗎?”


    “師兄!你上次指點的我已經參懂了……”


    謝衡之的表情一如從前淡漠,目光從他們身上略一掃過,輕輕頷首,說:“我來找宗主。”


    師無墨在內殿教訓一個弟子,忽聽有人來報,說是謝衡之回了劍宗,身體忽地僵了一瞬。


    謝衡之為人心細如發,在他身上動手腳,再如何小心,也隻能瞞過一時。


    遲遲不曾理會,不過是因為無關緊要,影響不到他的正途。


    縱使謝衡之心性淡薄,到底曾與人有過一段姻緣。如今虞禾死在了他的劍下,總不至於無動於衷。


    師無墨對師清靈不聞不問,又將她送去後山禁足,便是料到了會有這麽一日。


    師無墨遣退所有弟子,默默在堂前等著謝衡之。


    他相信以謝衡之的性子,此事雖不能輕易揭過,卻也不至於是什麽無法收場的局麵。到底師徒一場,一個無名女子,不會成為他們之間的隔閡。


    謝衡之走得很慢,在見到師無墨的那一刻,他麵上沒有怒,也沒有恨,眼底隻剩一片寂冷。


    他什麽都不問,一柄長劍漸漸幻化在手。


    “弟子請師父賜教。”


    師無墨未等回答,劍招已逼至眼前,不得已隻能起招相迎。


    有師弟轉告蕭停,謝衡之讓他去宗門主殿,他立刻放下手上的事,腳步輕快地趕了過去。


    然而等他離主殿近了,卻看到劍影繚亂,幾乎拆了半個主殿。


    蕭停不明所以,連忙加快了腳步。


    不等他進去,破妄的鋒芒隨之而至,直將他嚇得得連忙後退,麵上仍是一疼。


    蕭停伸手一抹,手上染了一片紅。他頓時氣惱,出聲道:“師兄,你劍氣怎麽也不收著點兒?”


    謝衡之沒有回答,他不滿地跑進去要向師無墨告狀,等走進卻愣在了原地。


    主殿的大堂仿佛一片狼藉,磚石碎裂,地麵像是被砸出了幾個大坑。幾棵百年古鬆都削碎了不說,梁柱也倒了。


    石階上坐著一個人影,正佝僂著咳血,見他來了,抬起臉掃了他一眼,那張幾百年沒變過的臉像是忽然間老了二十歲。


    “師父……”蕭停呆滯地望著眼前的一切,隨後看向謝衡之,立刻明了一切。


    頓時憤怒不解一齊湧上心頭,讓他頭一次對著敬重的謝衡之厲聲質問:“師兄為什麽要這麽做!無論發生了何事,師父都是為了你著想!”


    他氣得嗓音顫抖:“你怎麽能跟師父動手,這是大逆不道!”


    謝衡之一直很守規矩,劍宗門規眾多,他一條戒律不曾犯過。是最克己慎行,不可能忤逆師長的人。這樣一個完美無缺的人,怎麽能失心瘋做出這種事。


    蕭停無法忍受,呼吸都急促了起來,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反觀對麵的謝衡之,側過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仿佛此處什麽都不曾發生過,唯有狂亂的劍氣能看出他並不如表麵那般平靜。


    “切磋罷了。”謝衡之涼涼道。


    蕭停被他這種無所謂的態度激怒,拔劍便要朝他攻去。


    謝衡之的目光卻落在他持劍的手上。


    他的手在抖。


    就在不久前,這把劍上沾了虞禾的血。


    虞禾死在了他的劍下。


    意識到這一點,謝衡之猛地收了劍。


    一瞬間,目光更加淩厲,靈氣凝結於掌心,赤手空拳便迎上蕭停。


    見謝衡之連劍都不用,蕭停感受到了一種輕蔑,一時間怒氣更甚。


    劍修交手,怎能連劍都不用?


    “師兄這是什麽意思?”蕭停再次質問他。


    謝衡之沉默著避開劍鋒,隻憑借對劍法的熟悉,輕而易舉便將他製住,指尖靈光一晃,封住各處穴道。


    隨後他一聲不吭,抓著蕭停的頭發朝下砸,一下又一下,在磚石上砸出沉悶的響聲。


    起初還有痛呼,到最後連一絲微弱的人聲也沒了。


    師無墨別過腦袋,聽著悶響聲不忍再看。


    以謝衡之的性子,他出手阻止也是無用,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蕭停是無論如何躲不過這頓打。


    好一會兒,謝衡之鬆了手,牽起蕭停的衣角,慢條斯理擦幹淨手上的血汙,隨後他才緩緩起身。


    “知道我的意思了嗎?”


    蕭停若不是有修為傍身,以全身靈氣凝結氣甲,現在腦袋已經被謝衡之砸爛了。


    他甚至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


    謝衡之從來沒有對誰發過火,連一句重話都不曾對他說過,為什麽會這樣?


    為什麽他會變成這個樣子?


    蕭停想開口說話,然而整張臉都被血糊滿了,牙齒似乎都在晃動,他一張嘴就是血沫子,勉強還剩一口氣,已經到了連出聲都難的地步。


    謝衡之下手很有分寸,不至於將他活活打死,剛好打得他隻差一口氣。


    做完這一切,謝衡之就像無事發生般離去了。留下奄奄一息的蕭停,以及坐在石階上的師無墨,麵上的愁容比哭好不到哪兒去。


    他們本想謝衡之的修道之路一片坦途,怎料行差步錯,竟會與期望偏離得更遠,以至於謝衡之的反應遠超他們預料。


    早知道……又是何必。


    ——


    謝衡之離開劍宗後,眾弟子們也不知發生了何事,師無墨也沒個交代,忽然就閉關了。


    蕭停是被薛琨送往藥宗的,隻能對外說是同門師兄出手切磋,下手略重了些。


    本著對謝衡之為人的信任,竟也沒什麽人懷疑。


    薛琨想到這件事,心底本來也是怒的,然而想到那個孤零零死去的姑娘,最後還是硬著頭皮去蒼雲山求見謝衡之。


    原本醞釀了一番指責的話,最後也成了替師無墨說情。


    但他才要開口,謝衡之便看破了他的來意,將他的話堵了回去。


    “薛師叔的話我知曉,不必再說。”


    薛琨歎著氣坐下,好一會兒沒吭聲。他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了,誰知道這個事最後就變成這樣了。看到師無墨身上的傷勢,他也沒想到會是謝衡之幹的。


    “你也不要太怨恨他們……你師父也是一念之差,為了你的正途著想。”


    “我不怨恨。”


    是他為了專心破境不被雜念所擾,讓師無墨封閉他的情思。師無墨下手抹去他的記憶,他也察覺到了,隻是當下覺著正事要緊,始終沒有去解咒。蕭停燒了虞禾屍身,也是因為他未曾過問。


    說到底,是他太過自負,自信能看破塵世的浮華,自以為不會被任何人事牽絆,


    殺了虞禾的人是他,用盡全力怨恨旁人,不過是想消解自身的罪孽。


    縱然師無墨與蕭停自作主張,又怎比得上他親手殺死虞禾要來得可恨。


    所謂怨恨,也不過是遷怒。


    追悔過去,不如查清是何人操控了斷流,陸萍香又與什麽人做了交易。


    在意過去的人才會悔恨,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又要如何回頭。


    他理應放下。


    他能放下。


    薛琨輕歎著氣,忍不住低聲說:“那一日在蒼雲山見到虞姑娘,我也覺著意外,琴夫人說她自稱是送什麽東西去的,究竟送什麽也沒有細問。也不知是否是什麽要緊的東西,我想著,還是跟你說一聲為好……”


    輕飄飄幾句話,像是一縷微風掃過。


    卻又不費吹灰之力,在他心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薛琨說著抬眼看向謝衡之,隻見他瞳孔輕顫,仿佛正有什麽在他眼中碎裂。


    ——


    尚善又像過去一般,潛在暗河水底睡覺,時不時能感覺到謝衡之的存在。


    他知道謝衡之又來了,每次都是一樣,試圖從他口中得知與虞禾有關的一切。


    偶爾幾次,他從水底冒出半個頭,能聞到謝衡之身上若有似無的血腥氣。


    但他還是不予理會。


    尚善討厭謝衡之,這個人幾次想殺他不說,還曾經拿劍懸在他尾巴上,逼著他變大身形盤成一團,好給與虞禾當枕頭。虞禾每次找他,沒有一次是空著手來的,而謝衡之隻會拿著劍,現在連劍也不見他拿了。


    謝衡之沒有找到斷流的下落,他想應當是與陸萍香的屍身一樣,有人已經偷偷移走了。於是他殺去鬼市,千方百計查到了曲流霞的線索。


    自截走法器後,曲流霞一直躲藏著不肯現身。謝衡之找到了他兩個藏身之地,先後摧毀,將他打致重傷。曲流霞受人相助,險險逃過一劫,而後便死死藏著生怕再被找出來,連鬼市的屬下都斷了。


    而做了這些事的謝衡之,也已經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些什麽了。


    他從來不做浪費時間,沒有意義的事。人死了就是死了,何必多此一舉。


    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幹點什麽,似乎一停下來,就有無數念想爭先恐後纏上他,讓他連呼吸都覺得艱難。


    謝衡之突然很想知道,虞禾在尚善麵前是什麽樣的。


    那十年裏,虞禾每一個時刻都有他的參與,可是後來呢?


    不知不覺,她已經一個人經曆了許多,他不曾注意到的時間裏,她的身上想必發生了許多事。


    尚善沒有理會他,謝衡之又去了悔過峰。


    他在那片竹林裏走過,看到一排排被削斷的竹子,那些都是虞禾的傑作。其他竹身上也有深淺不一的劍痕,都是她日夜修煉留下的。


    她一直都很刻苦,然而她的刻苦,結束得這樣輕易。


    謝衡之找到虞禾的同修,有人聽說過一些劍宗傳來的軼聞,知道謝衡之從前在外遊曆,跟她算是舊識。加上是掌門問話,也都如實說了。


    “虞禾心地可好了,找她幫忙說句軟話就能答應。”


    “我押了她三次,輸了八百多銖錢。本來還想著以後贏回來,她倒好,跑姑射山去了……”


    “不知道為什麽,她一個小姑娘,不辟穀就算了,每次來我這後廚都要被她搬空,八成是偷養了靈獸,怕被峰主罵不敢帶回來……”


    那些鮮活的過去,都成了尖銳的刺,一寸寸在謝衡之心上紮得更深。


    終於有人忍不住問:“掌門為什麽要問這麽多虞禾的事?”


    謝衡之一時答不上來。


    他現在問這些還有什麽意義?知道這些,分明隻會讓他更不好過,徒增煩惱的事,何必還要再做?


    在他給出回答以前,有弟子喘著氣,在悔過峰奔走相告:“峰主醒了!快傳下去,峰主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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