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烏泱泱地來了一大堆人,石航將工具往身後藏,可這樣做於事無補。


    監察院的官吏不認識他,大致掃了這個行跡可疑的青年一眼,嗬斥道:


    “你來這裏是幹什麽的?”


    石航直接無視,轉而望向更有領導氣質的武長庚,亮明身份後倒打一耙:


    “我爹乃當朝右宰相,石懷仁。你們不是禁軍,怎麽會在這裏?”


    宰相的名頭確實能震懾不少人,卻對武長庚沒有用處。他知道眼前這位公子是赫赫有名的‘上京四少’之首,經常流連於風月場所。正因為如此,他出現在觀星台附近才更加引人懷疑。


    武長庚麵無懼色,用監察院下屬方才問過一遍的話詢問道:


    “你來這裏是幹什麽的?”


    見沒能嚇到他,石航陷入沉默。


    對付不願配合的嫌疑人,監察院有的是辦法。他們在查案時偶爾會需要目擊者的供詞,對套話很在行:


    “燈會還有一個時辰開始,你拿著這些來觀星台,莫非想要謀害陛下?”


    這麽大一頂帽子扣下來,可把石航嚇得不輕。他膽子再大也不敢認下弑君的罪名,那可是要誅九族的。普一開口就哆哆嗦嗦,聽起來很沒有底氣:


    “沒,沒有,你可別穴口噴人。”


    武長庚麵色不改,繼續緊逼道:


    “如果不是謀害陛下,那你拿這些工具來觀星台做什麽?我勸你最好說實話,要不然捅到上麵去後果自負。”


    石航現在哪裏還敢驗證他們身份,為了項上人頭不得已作出妥協:


    “我招,我全都招。我這次來觀星台,不是謀害陛下的。隻是想把我爹的椅子弄鬆,好讓他坐下時摔倒當眾出糗。結果我還沒有上去,就發現好多禁軍駐守。正準備離開觀星台,卻碰到了你們的人。再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就為了這個?”


    “對啊,就為了這個。你們要是當今晚沒見過我,小爺日後必有重謝。”


    武長庚不為所動,繼續刨根問底:


    “平白無故,你為什麽要讓右宰相當眾出糗?如果不把這個說清楚,陛下問責起來我們可不好交代。”


    石航扯動嘴角,有些羞於啟齒。


    總不能說父親石懷仁睡了他最喜歡的女人,覺得氣不過跑過來報複吧?


    “有些家醜,不可外揚。如果你非要知道,我隻能跟你一個人講。”


    武長庚諒他也翻不起風浪,開口屏退監察院的下屬,等待對方的下文。


    確認現場沒有外人,石航才說道:


    “我最近認識一個女人,是春香閣的頭牌鶯兒姑娘。她雖在風月場所,卻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人。不僅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更是對曆史有著獨到的理解。


    我跟她是愛情,這種愛情你大概永遠都不會懂。我花了三千兩拍下她的落紅夜,想以後攢夠錢娶她。可是我爹卻奪人所好,換做是你能忍受嗎?所以我想讓他出糗,好平複這一口惡氣。”


    得知對方這麽做居然是為了一個風塵女子,武長庚實在有夠無語的。


    一個明碼標價的女支女,卻想寶貝似的娶回家裏。他們石家十八代祖宗的顏麵,都讓這小子給丟盡了。


    相比於石家這點破事,武長庚更在意兩百桶猛火油的去向。考慮到今晚很可能發生火災,到時候急需人手。沒必要耗費太多資源,在這紈絝子弟身上。


    武長庚叫來下屬,開口吩咐道:


    “先把他扣下來,不管說什麽都不能放人。待會兒燈會開始,我自會去找右宰相問問,看看這件事怎麽處理。另外搞清楚他從哪裏進來的,加強那邊的防守力度,別讓賊人找到可趁之機。”


    “是,院長大人!”


    隨著他們離開,武長庚望向不遠處的大型燈樓,準備過去檢查檢查。這夜風有點冷颼颼的,說不定傍晚時分會有場暴雨。希望今晚,千萬別出事啊。


    ***


    陳先笙和武林兩人,從光福坊的吉星客棧出發。需經仁安、化開、道輿、本務和康平五坊,才能抵達仁崇坊。


    可這剛過仁安坊,前麵的道路就被堵住了。密集的人群就像是一堵密不透風的牆壁,很難通過蠻力強行硬擠。


    尚未進入化開坊,便聽到前方傳來絲竹管樂之聲。先是雄渾的大炎古典磬鍾,後是空靈的長管豎笛。一時間各種樂器齊奏,讓人覺得無比熱鬧。


    武林遠遠看到街道兩側的花車,心中暗道不妙,向陳先笙高聲喊道:


    “糟了,是花燈回遊!”


    “什麽花燈回遊?”


    礙於現場十分嘈雜,他隻能湊到陳先笙耳邊解釋。原來這花燈回遊,是春燈節的一種傳統慶祝方式。


    上京城裏,共有一百零八坊。在燈會開始前,幾乎每個坊市都會派出一個花車車隊參與‘花燈回遊’。


    不同的花車車隊相遇後,除了展示花車上的花燈、還會現場表演和彈奏。


    獲得路人歡呼聲最多的花車車隊,就能從這裏通過。而失敗的花車車隊需卸下燈牌交給勝者,並當場解散。最終摘得十個燈牌以上的花車車隊,可以得到進入仁崇坊的資格。如果女帝對展示的花燈滿意,還會有額外的賞賜。


    “我懂了,花燈大逃殺嘛。”


    “你說什麽?”


    見對方沒有聽清,陳先笙有樣學樣湊到他耳邊,加大嗓門喊道:


    “我說,怎麽才能過去?”


    “嘖,有點不太好過去。可能要等他們比鬥結束,才能從這裏通行。”


    “能繞路嗎?”


    武林搖了搖頭,繼續加大音量:


    “不行,沒法繞。現在全城都在花燈回遊,隻有皇宮那邊人流少。但我的官職太低,沒有資格帶人進宮借道。”


    化開坊的路麵雖然寬闊,但架不住街上的行人太多。兩側的店家還搭建了攬客的花燈,加上車馬粼粼,導致街道擁擠不堪。別說繞路,退出去都困難。


    “那他們多久鬥完啊?看這架勢要耽誤很長時間,萬一平局了怎麽辦?”


    “不知道,花燈回遊是根據遊客的歡呼聲大小定勝負。如果雙方的實力相當,會一直鬥到決出勝者為止。”


    聽武林的描述,花燈回遊的規則跟街舞很像。都是根據現場觀眾的歡呼聲定勝負,決不出來就一直鬥下去。


    陳先笙望向正前方的花車,隻見其頂部是一位風姿綽約的麗人花燈。它周身都是飄帶,有種敦煌飛天的既視感。


    與之比鬥的花車車頂,則是一顆碩大的壽桃。花燈做工十分精致,連桃葉的脈絡都清晰可見,端得是栩栩如生。


    可花燈回遊不止鬥花燈,更是鬥曲鬥藝。一時間吹奏聲起,喧鬧非凡。


    武林雖然嘴上說得要等,卻不願意幹等下去。他左右環顧,似在找人。


    陳先笙不明所以,靜靜觀察。見武林招呼自己跟上,立馬隨其來到街邊。


    花燈這玩意兒,屬於易燃物品。尤其春燈節時,全城百燈齊放。製作的花燈越大,越容易引發火災。因此今晚工部派出不少吏員巡查,避免出亂子。若是突發火情,也好及時前往現場撲滅。


    武林找到巡查的吏員,表明身份後說有重要的事情向陛下稟報。吏員不敢怠慢,拿著銅鑼主動幫他們開道。


    有個監察院院長的爹就是好使,普通人可沒有這樣的待遇。陳先笙跟在離開武林和吏員身後,往道輿坊而去。


    ***


    酉時,六刻(18:30)。


    大炎左宰相周易穿著一襲白衣,來到養心殿拜見女帝劉芸。想要趁春燈會尚未開始之前,打探一下對方的口風。


    這關乎他乃至整個周家的存亡,越早獲悉到情報就能越早作出應對。


    周易今天的衣著非常講究,是二十年前跟女帝初見時穿的那套。


    白衣勝雪,恰似翩翩少年。隻歎物是人非,不複當年。衣服還是以前的那一件,可周易已經不是以前的周易了。


    他的臉仍能看出年少時的英俊,就是身材有些發福。這是二十年錦衣玉食給慣出來的,就算忌口也改變不了。


    小太監通傳後將周易帶到寢宮入口便轉身離開,不敢有片刻逗留。在宮裏什麽該看什麽不該看,得心中有數。


    從此處到養心殿,共有十二道門。


    這是為了保護女帝安全,所設的層層防線。不過今天沒有一個護衛,全都被劉芸屏退。十二道門全都敞開著,縱深看去,宛如鏡子裏的倒影整齊重疊。


    朱紅的大門兩側,是早已點燃的石柱宮燈。一片片的紅色光芒,映襯著天空無邊的黑暗。讓這一座寢宮的殿宇簷頂,就像漂浮在下紅上黑的半空中。


    周易似是想到什麽,咧嘴一笑。


    自女帝篡位,改年號為炎後。某次在宮裏,遭遇了宮女聯合的刺殺行動。


    劫後餘生的劉芸,對宮女展開了瘋狂的報複。從那段時間以後,她夜裏都會點著燈睡覺,絕不置身於黑暗中。


    哪怕是被周家兄弟伺候,舒服得無以複加時。手也是放在枕頭邊的,可以隨時抽出藏在下麵的匕首防身。端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這麽多年過去,她還是沒變啊。


    可這次拜會,終不是少年遊。他懷著忐忑心情,跨過熟悉的養心殿門檻。


    目之所及,是成片的白色輕紗。在這如夢似幻的遮掩物後,是由玉石打造的床榻。女帝劉芸穿著紅色便服側躺在上麵,嘴角浮出難得一見的慈笑。


    周易下意識地伸出手,可頭頂烏紗帽的重量還是將他拉回了現實。身體逐漸變得前傾,直至整個人跪了下來:


    “臣周易,叩見皇上!”


    聲音在空曠的宮殿內回蕩,卻沒得到女帝回應。一句君臣,可見輕疏。


    未經陛下允許,周易不敢自作主張站起來,便一直保持跪拜的姿勢。


    劉芸盯著他身上的白衣,也不知道心裏在想什麽。過了五六個呼吸,聲音才輕飄飄地從輕紗中傳了出來:


    “周易。”


    周易挪了挪身子,恭敬應道:


    “臣在。”


    “起來吧。”


    女帝既沒說平身,也沒說快起來。尺度把握得剛好,叫人聽不出親疏。


    “是。”


    周易站起身,但依舊低著頭。視線不敢穿過輕紗,以免犯了忌諱。


    “你有多久沒有單獨來見朕了?”


    周易聽聞,身軀明顯一顫。他心中思緒萬千,但口吻卻非常的官方:


    “回陛下,有五多年了。”


    “五年啊,五年……”


    劉芸語調唏噓,望向周易。有那麽一瞬,眼裏好像突然少了什麽東西:


    “如果不是因為今晚的燈會,你恐怕下一個五年都不會來看朕。”


    周易心頭一驚,頓時又跪了下去:


    “臣乃朽木之才,蒙陛下不棄,謂宰相重任,實在是事務繁多……”


    “行了,說這些話你自己信嗎?”


    女帝不耐煩地打斷,讓養心殿內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沉默。見周易跪在那裏沉默不語,劉芸開口打破僵局:


    “你今夜拜見,是為了公事還是私事?若為公事就隻聊公事,若為私事就隻聊私事。你想好了,再答複朕。”


    她的意思,再明確不過。


    周易本想借著聊公事的由頭,打探陛下準備在燈會宣布什麽內容。可女帝現在就是逼其攤牌,不給搖擺的機會。


    霎時間,無數念頭從他腦海閃過。周易覺得,對待陛下還是要誠實。如果仍然想著欺瞞,最終隻會得不償失:


    “回陛下,臣是為私事而來。”


    女帝聞言,那張比銅磬還要冷硬的臉開始有了點人情味。她盯著周易身上的白衣,思緒似乎被拉回到從前。


    “噠。”


    劉芸從玉榻上下來,穿上錦鞋。周易察覺到異響,頭埋得更低。


    隨著腳步聲臨近,他的心頓時緊張地揪了起來。自從當上左宰相,已經許久沒有這種性命受到拿捏的無力感了。


    女帝來到跟前,居高臨下盯著這位曾經的枕邊人,低聲不知道說了什麽。


    周易大驚失色,驚恐地揚起了頭。


    ***


    『章末小劇場』


    作者:今天邀請到春香閣的老鴇當嘉賓,聊聊客人最常用的謊言。我猜是‘我會贖你’這句,對不對?


    老鴇:確實有這句,勸人從良嘛,人之常情。不過客人最常用的謊言不是這個,而是‘我今天有點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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