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清盡力支撐著軀體,靠著枕頭倚著,溫和平緩地回答:“沒有。隻是……老毛病而已。”


    他泛起清苦的澀笑:“其實你應該也聽說過,我自幼患病,方才有機會離了那萬丈紅塵,避於山間學醫。那病一直除不了根,也要不了命,隻在身體太過虛弱疲累時才會發作……這幾日的確倦了點,一逃出來,心神鬆懈,身體便吃不消了。——不過休息兩天,便好了。”


    我瞥過依舊在淌眼抹淚的李嬸,問道:“李嬸說你不肯吃藥?”


    宇文清虛弱一笑:“我是大夫,我知道藥有多苦。”


    我沒想到過他居然是這個回答,聽來倒有幾分小孩撒嬌抱怨的感覺。


    好在宇文清立刻又說道:“不過,我會……吃藥,很快調理好身子,不給……秦王妃帶來更多麻煩。”


    他的身體慢慢軟了下去,最後的呢喃微不可聞:“我沒想到……你還肯救我。”


    秋潭般幽深不可測的眸子若含清愁,靜默地凝於我麵龐片刻,漸漸無力閉上,頭已歪到了一邊,髮絲零落,卻是支持不住,又昏過去了。


    憋住胸中的委屈,鼻中的酸澀,我向李嬸道:“你還不去抓藥?”


    李嬸連連點頭,拉了侍立一邊的汪湛,飛快跑了出去。


    我又看了倒在床上的宇文清一眼,慢慢向房外走去。


    足下似有千鈞。


    素緞的繡鞋麵上,是一對戲水於碧藻間的金魚,米珠的眼睛,如含了滿眶的淚珠,盈盈欲落。


    宇文清病成這樣,我想問的自然一句也問不出來;而若就此離去,回我的秦王府去,我又萬萬不放心。


    此時的宇文清,手無縛雞之力,神智暈迷不清,毫無自保之力,一旦落到安亦辰手中,絕對休想逃出生天。


    這家綢緞莊所處的地理位置相當繁華,莊前大街自然也是人來人往十分熱鬧。我擔心被人識破身份,約束著林翌、達安木以及被李叔找來的幾個南越高手,不許出後院一步。那幾名高手並不知我真實身份,但我既能將宇文清救出來,也便不敢小瞧於我,倒還對我恭恭敬敬。


    安亦辰那裏,我始終不能放心,若是接連好多日子不回去,他定然又急又怒,以他那般隱忍的個性,若是氣出病來,可就糟了。縱然宇文清之事他欺瞞了我,但我私救宇文清,必定更是對他的沉重打擊。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甚至是一種背叛。畢竟,我救的,是我曾心心念念記掛著,幾度為之將生死置之度外的舊日戀人。


    猶豫了半天,還是讓杜翌假扮作商人,去打聽安亦辰的動向,並叮囑再三,讓他別和秦王府那些故燕侍衛聯繫。怕隻怕,安亦辰不會懲罰他們,卻把他們暗中監視起來,以圖從他們身上尋找到一絲半點我們的行蹤線索。


    杜翌帶回來的消息多少令我有些失望。


    他隻聽說秦王近日外出遊獵,兵馬帶得不少;而京城之中,比任何時候都太平,連安亦淵、安亦倫那裏都不曾聽說過有什麽小動作。


    至於我帶了要犯私逃之事,更是無人知曉。估料著這個消息一定給封鎖得極緊,所有人應該都以為,那位嬌貴的秦王妃皇甫棲情,正蜷在王府中賞花弄糙曬太陽吧?


    234.落玉篇:第十九章 風過影動病春愁(三)


    以安亦辰的城府以及對我的感情,他絕不會將自己曾將南越太子私囚之事說出,更不會告訴別人,是自己最心愛的王妃,悄悄放走了南越太子,並且一去不返。


    ——如果我真的帶了宇文清逃去,再也不回到他身邊,隻怕他要恨死我了吧?可現在,我怎樣才能告訴他,我其實隻是在等宇文清脫離危險,便會回到他的身邊。


    我有過誓言,今生今世,都隻屬於安亦辰一人,永不改變。如違此誓,我將今生孤獨,來世寂寞,永遠隻孤零零一個人……


    下意識裏,我一直想和宇文清最大幅度地拉開距離,我絕不想日後安亦辰一想起此事便不舒坦,也不想讓自己對安亦辰心懷愧疚。


    但李嬸幾乎每天上午、下午各一次到房中來尋我,用她的眼淚攻勢,可憐巴巴地求我去探望宇文清。


    我不想讓這個忠僕難過,每次都去看上一眼,問一問宇文清的病情,然後連坐也不坐便起身離去;而宇文清幾乎每次都是處在昏迷之中,根本不可能知道我去探過,再不知李嬸的天天拖著我去的意義何在。


    到第四日上,宇文清終於清醒過來,能自己開方調理身體了。我聽林翌說了,再也不曾去看過他,隻是呆在屋中,開了瑣窗,在宣紙上畫一幅接一幅的梨花打發時間,有整株的,有橫欹一枝的,有精描細繪單朵的,倒也各具風味。


    忽有一日想起前人有“滿宮明月梨花白,故人萬裏關山隔”的詩句,隻覺老畫這種暗喻別離的梨花十分不祥,頓時興味索然,叫侍女拿那些梨花圖全都收起燒了,轉而向汪湛要了一把七弦琴來奏了打發時間。


    說到底,我還是個不甘寂寞的女子,這樣枯守在小小的院落中,真的快憋瘋了。


    春日向晚時,我臨窗而坐,對了漸漸濃重沉暗的晚霞鋪錦,細細彈唱一支《虞美人》:


    “東風盪颺輕雲樓,


    時送蕭蕭雨。


    水邊台榭燕新歸,


    一口香泥、


    濕帶落花飛。


    海棠糝徑鋪香繡,


    依舊成春瘦。


    黃昏庭院柳啼鴉,


    記得那人和月折梨花。”


    [註:出自南宋•陳亮•《虞美人•春愁》]


    正依約而唱時,不知哪裏鑽出一縷簫聲,悠悠揚揚,帶了一抹清越出塵的韻味,纏繞上我的琴聲,相依相隨如鸞鳥並飛,雙鵬展翼,於碧空萬裏,信意翱翔,悠然物外。


    曲罷,我隻聽自己胸口砰砰,思緒淩亂如驚風亂飈,青萍隨波,浮沉之間,緲無定跡。那簫音幽婉絕俗,淡雅潔淨,分明隻有當年那絕俗紅塵飄然出世的醫者白衣方能奏出。隻是今日這曲調數度凝澀不前,顯然是主人身體虛弱,後力不繼了。


    怔忡片刻,我披了我那件雪狐鬥蓬,步出門外。


    一樹梨花如煙籠,細碎花瓣零落,間或一枚,跌到樹下男子的衣襟,立時融作一處,分辨不出。


    隻因溶溶清月分輝下,那男子的衣衫,亦是一片紮眼的純白。他一身如雪樣的長衫,披了雪色鑲銀鼠毛披風,坐於鋪了獸皮的石礅上,半靠在花紋斑駁的老梨樹幹之上,持了一桿玉簫,默默向我凝望。


    月下,他的容顏亦如月光般素淡而飄忽不定,迷離著捉摸不定的憂傷和黯然,一雙眸子,安靜如潭,溫潤如玉,恍如往昔。


    白衣!


    我幾乎忍不住想叫出聲來,但終究隻是咬緊唇,徐徐以最合適的儀態走到他跟前,輕淡而笑:“宇文太子,月下賞花,吹蕭品曲,果然好雅興!”


    宇文清柔和望向我的目光頓時一黯,纖長的手指握緊了玉蕭,連指骨都泛了青玉一般的冷和白。


    但他麵容上清淺的微笑不減,話語舒緩寧和:“棲情,今夜,能不能忘了你是誰,也忘了我……曾經是誰,如今又是誰。我們……隻是認識的朋友,分開久了,難得相聚,說會兒話,好麽?”


    我並沒有忘記他曾如何待我,那種痛和恨,糾纏著往日的辛酸和幸福,並沒能隨著清心糙堂的燒毀而付之一炬。隻有我曾傾力相待的一顆心,已隨了那個歷久彌新的陶塤破裂而四分五裂,再也無法回復從前。


    以我倔強要強的個性,不管他說什麽,從此都該怒目而視,不屑一顧才對。


    但他含笑的麵容上,隱隱跳躍著的希冀和憂傷,竟然讓我發作不出來。


    我瞪住他,眼眶瞪得久了,泛著酸熱,卻不見他退卻,依然是那麽溫文而視,隻是眸中的希冀漸退,憂傷漸濃,澀意如潮水緩緩瀰漫整個的烏黑瞳仁。


    忽然之間,那強裝的堅韌便如新鮮的堅果般被砰然敲破,柔軟的汁液四下流淌,讓我挺直的脊背也忍不住彎曲,一屈身已坐在他身畔另一隻石礅上,隻能勉強耐住,不讓眼中的柔軟溢出。


    宇文清站起身,將身下的獸皮墊子遞給我,輕輕說道:“天涼得很,墊著這個吧!”


    “不用了。”我並不伸手去接,盯著清光流素的一輪弦月,淡淡地回答:“我衣衫穿得多,這鬥篷也厚實暖和,用不著那個。”


    宇文清遞過墊子的手一時僵住,略有些尷尬地站在那裏,低下了頭。


    幸好此時李嬸迅速又取了個墊子來,呀呀地將我拉起,鋪到石礅上,扶我坐了;又為宇文清將披風緊了一緊,小心將他扶回石礅上,方才匆匆離去。


    235.落玉篇:第二十章 一緘書劄舊年悲(一)


    看她去的方向,正是宇文清的臥房,想來宇文清在此處的一舉一動,都落在她的眼裏,一見我也坐下,急急就將墊子送過來了。


    他們的行事風範,倒與當年並無二致,連溫默都是相同。


    一片,又一片的落花飄下,如雪亦如綢,暗香襲襲,隨晚風一起繚繞,撲到麵頰,溫柔而沁涼。


    宇文清輕輕捉住一瓣,低低道:“黃昏庭院柳啼鴉,記得那人和月折梨花。棲情,想念安亦辰了?”


    我很生硬地回答:“他是我的夫婿,我已離開他七八天了。”


    隻為你,宇文清。這麽多日的離去,我幾乎不敢想像安亦辰的反應了。


    宇文清並沒有意外,點點頭道:“我看得出,他很在乎你。——這次你救我,隻怕傷了他的心了。”


    我忍不住譏諷道:“你幸災樂禍麽?”


    “沒有!”宇文清回答得很快,生怕我誤會般急急說道:“我隻怕因我影響了你們夫妻的感情。我希望……他能真心待你,一直對你好。”


    “你一直都在疑心,他待我並不真心?”我盯著宇文清,問道。


    在瀏州相遇後,他就曾提醒過我防備安亦辰,卻又不曾將我小產另有隱情之事說出,如今又這樣說,我不難揣測,他並不想離間我們夫妻感情,但對安亦辰很不放心。


    宇文清低著頭,襆巾包不住他柔順的發,幾縷散碎的髮絲靜默地垂下,在夜風裏拂拂漾著,在如雪的麵頰投下淡色的陰影。許久,他有些僵硬地回答:“或許,是我多心了。”


    “你當然多心了!”我截了他的話,想來麵色也該白如梨花了:“你根本不能了解他對我的感情!我本來已是個死人,從你……選擇做回宇文清那一刻起,我就已是個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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