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左挪了一小步,使大門正好處於視野的中央。  “波利奧大人,您的到來使安敦尼蓬蓽生輝。”他衝赫倫虛偽地笑道,“請允許我讚歎,您的形貌是全羅馬的財富。追求美麗的本性,會讓人們對您前赴後繼的。”  赫倫神情淡漠,跟他禮節性地握了手。  達荷從天井掬一把水,看似漫不經心地洗手,親切地笑道:“據說,蠟板已經成了您的嘴巴。上天那麽吝嗇,不會把所有的好處都給一個人,對嗎?”  他用絲帕擦幹淨水珠,正過身來。  赫倫冷著臉,寫道:“你的弟弟布魯圖斯已經死了,還是以畏罪自殺的名義死去。”  “我知道。”達荷輕鬆地笑笑,麵不改色,“這並不是什麽秘密。他是個愚蠢的東西,也是個小心眼的家夥。他將兄弟情視為像廢紙一樣可丟棄的東西;我也同樣如此。”  赫倫對他心生不屑,“你劫持了加圖索的孩子?”  達荷不置可否。他輕輕笑起來,和顏悅色,輕描淡寫地說:“您可以把這歸結為,權力金字塔的一處石階,或是指向政治抱負的巧妙的小手段。”  赫倫一時間捏緊刻筆,沒有寫字。他身體僵直,冷漠地望著他。他的眉眼流露出銳利,刀劍一樣射出來,使他像大戰臨前的鬥者。  “噢!如果我不知道您沒有證據的話,一定會被這樣的您給嚇到的。”達荷揶揄道,那雙酷似布魯圖斯的黑豆眼睛狡猾一轉,使赫倫想起下水道裏那些自認為機靈的老鼠。  赫倫捏緊刻筆的手指又鬆開,片刻後寫道:“你找我來,打著什麽鬼主意?”  達荷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半晌後開口:“加圖索為你打點好一切。不出意外的話,你會是下一任護民官。”  他繼續道:“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將成為我的政敵。而我作為一個謹小慎微的人,希望把所有可能的敵人掐死在搖籃裏。”  赫倫的脊背緊繃起來,“所以你要殺了我?”他寫道。  “不。”達荷低笑兩聲,“我隻是希望你放棄參選護民官,並且永遠不能對我構成威脅。”  赫倫搖了搖頭。他不再寫字了,幹脆利落地收起蠟板,麵色倨傲,以示要結束這場荒唐的談判。  達荷走上前一步,一直微抬的下巴壓低一些,使他的眼窩處有一片陰影,半張臉都隱沒於陰暗之中。他本來清亮的聲音就從陰暗中傳來,染上一些見不得光的氣息:“我有籌碼在手,希望您慎重考慮。”  他側過身,做了個開路的手勢,臉上帶著神秘的微笑,“請隨我來。”  ……  達荷手捧蠟燭,另一隻手護著燭苗,不緊不慢地走進地下室。赫倫跟在他身後。  地下室的空氣十分潮濕,死氣沉沉地沉滯著,好象無形的青苔一樣糊在人的臉上。甬道被挖掘得很方正,牆壁掛著一排整齊的火把,半死不活地燃著。  在這類似墳墓的環境裏,達荷手裏的燭光擴散成一團黃光,蠶繭一樣將他包裹起來;倘若這黃光更濃密些,就顯得他好象作繭自縛的桑蠶。  他在一個轉角停駐,燭苗晃蕩一下。他轉過頭,燭火搖曳的光與影像大手一樣摸過他的臉,使他的麵目有點猙獰。  他指了指前方,朝赫倫笑道:“這就是我的籌碼。讓我看看,您為他讓到什麽程度。”  赫倫走過去,轉過身來。  這一瞬間他感覺身處幻夢,意識與肉體分離,像被擊碎一樣飛濺到四麵八方。  出於本能,他猛地上前跑幾步,又戛然停下來。  一個金頭發的人被綁在盡頭的十字架上,低垂著頭,腰上腿上纏著紗帶,滲透出斑駁的猩紅。他的嘴被一隻小鐵罩固定住,鐵罩由一根一根灰色的細鐵焊接而成,掛到他的耳後。他的鎖骨像鋸子一樣盤踞在肩膀,健美的身體在衰弱地呼吸。燭光從他的肩頭傾瀉而下,滾落到腳邊。  他的姿勢很有儀式感,使他像一個即將被焚燒而死的祭品,十分悲壯。  護住他心口的棕紅色皮甲,即使赫倫衰老到意識不清,都如海底的珊瑚礁一般在記憶裏鮮明、巍然不動。  那是他的盧卡斯。  盧卡斯聽見動靜,金毛刷似的睫毛一抬,海藍色的眼睛暴露無餘,罩一層重傷帶來的血霧。  他的眼光本透著股機敏和凶狠,在看到赫倫時就迅速凍結成冰,然後嘩啦一聲碎裂掉了。  赫倫眼前發黑。他使勁眨幾下眼,居然感覺到一絲惶惑。他下意識地移動腳步,越走越快,最後跳過去,遲疑地抬手,輕摸盧卡斯的金發和藍眼睛。他的大腦被撞擊得生疼,似乎沒有了血液,險些要昏迷過去,他甚至覺得這是有人盜竊了盧卡斯的外殼,用來欺騙自己的。  他捂著嗓子,感到一陣旋風以雷霆之勢橫掃過腦際,造成一片狼藉。他呼吸得越來越快,腿腳不受控製地搖晃。他死去的、沉寂的血管和皮肉,於此時迅速地鮮活起來,幹枯的靈魂再一次充起了血,巨大的跌宕將他滅頂。他的心髒像是被襲擊過一樣,砰砰直跳著以作最有力的反擊。  沉封已久的咽喉開始顫動。那些流動在血液裏的、支離破碎的傷痛,都匯集成一股類似鐵錐或石錘的堅硬東西,將封住喉頭的詛咒打破了。  盧卡斯複活了,赫倫也是。  “盧……盧卡斯……”他喊出他的名字。他發聲了。  因為鐵罩的緣故,盧卡斯不能出聲。他的眼睛微微顫動,喉頭動了一下。他並不希望赫倫出現在這裏。  達荷捂著嘴低笑著,陰險的笑聲從手指縫裏傳出來。他的眼睛裏佇立著兩點黃光,隨著晃動的眼珠亂跳。  “您會說話了呢,波利奧大人……”他說,“您的反應,讓我覺得自己勝券在握。”  赫倫劇烈地咳嗽幾下,丟掉手裏的蠟板。他彎下腰抽幾口氣,好象要窒息一樣。死而複生的靈魂,顯然沒有能力操縱激動過度的身體。  “如果我的調查沒錯,這個叫盧卡斯的奴隸是您的心腹。他的皮甲料子精良,比有些貴族的皮靴還要昂貴。我相信隻有極為受寵的奴隸才會有此殊榮。”達荷走過來,用燭苗對準盧卡斯,晃悠幾下。  “一個以使喚奴隸為樂的貴族,要想尋覓到忠心耿耿的心腹,這可是難於登天的。”  “……放了他。”赫倫有氣無力地說。  “當然可以。”達荷笑道,“前提是您必須退出護民官的選舉,消失於政壇。”  “我可以退出。”  “口說無憑。”達荷說,“我要您將名下的玫瑰園轉讓給我。”  赫倫直起身子,從眼梢斜斜地看過去。他的頭腦尚未清明,眼睛還很模糊。達荷有點駝背的身影在朦朧的視野裏遊蕩,燭光從下至上打亮他神色狡猾的臉,像極了一隻飄忽不定的邪惡遊魂。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加熱了他的冷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芥子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芥子醒並收藏我加熱了他的冷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