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妮的臥室很安靜。熏爐溢散薰衣草香,煙氣如柔絲般,逝於金黃的燭光中。水鍾滴答計時,倒數所剩無幾的生命。床榻的帷幔是紅銅色,流蘇上鑲著金玉珠,棉被是精美的金絲緞,好象新婚之夜的華貴布置,不似病魔襲擊的模樣。 蠟燭點燃,宛如通往神廟的河燈,竟有了神聖的意味。範妮被燭光圍繞,靜靜地躺在紗帳之中,雙手疊放在胸口,好象終歸神界的聖徒。 她額間掛著黑曜石。二十年來,她從未摘掉過,如今也一樣,像在恪守什麽至死不渝的信條。 這個一生疲憊的女人,現在很安然。這大概是她最寧靜的時候了。 赫倫帶著弗利緹娜進屋。為了不讓範妮心生厭煩,盧卡斯很有眼色地駐足在門外。 赫倫聞到清新的香味,他微眯起眼。熏衣草的馥鬱鑽進鼻尖,使他有莫名的飽腹感,像饑渴之人飽食魚肉飽飲美酒。 他想起了那種藍紫色的小花,突然產生一種悵惘。 弗利緹娜跪在床邊,赫倫走過去掀開紗帳。 他看到將死的母親,好象如年輕時那般美好。 範妮的安詳就這麽顯露了,有獨特的溫柔和母性,壁畫裏的女神也不比她溫婉了。她的臉有回光返照的自然紅,手也是紅潤的,一向黑紫的嘴唇像點了朱砂一般紅潤。 她好象一顆流星,火盡墜落之時,就是最美麗的時候。 赫倫握住她溫暖的手,注視她風華正茂的臉。這一瞬間,他意識到母親要離開了,巨大的失落使他感覺失去一半靈魂,剩餘的一半在瑟瑟發抖。無奈如利爪抓住他的心髒,他留不住母親的生命。 他鼻尖一酸,眼圈就發紅了,這是本能的反應。人的悲傷從來都是不由自主的。 範妮有所感受,她緩慢地睜開眼睛,看著深慟之中的兒子。 “赫彌亞,我等這一天很久了。” 她微笑起來,聲音很清明,眼睛比黑曜石還要柔亮,像鑽石或是星辰之類的璀璨物。她所有的美,從身體到靈魂,都從這雙眼睛裏流露而出。 赫倫哆嗦著坐在床邊,手心開始出汗,額頭的血管突突直跳。 範妮微笑著。她抓過赫倫的手腕,細細撫摸著,又捏幾下,從手腕一直捏到小臂,感受兒子的骨骼與皮肉,似乎在描繪骨頭的形狀。 她無數次地做過這個充滿母愛的舉動,隻有這一次,使赫倫心痛如刀割。 “還好,這次沒有瘦。”她笑著說,將兒子的手拉到嘴邊,吻了一下。 赫倫被某種情感驅使,直直跪倒在床邊,毫無意識地。他的呼吸愈發急促,渾身發抖。 他懷戀這即將離去的母愛,像溺水之人抓住水草。他覺得自己回到了童年,摒棄了成年人所謂的克製與矜持;就像少不更事的幼童,拚命抓緊母親的衣擺。他不像是二十四歲,倒像是回到四歲,離開了母親就會哇哇大叫,離開了母親就會束手無措。 這是他頭一次感受到情感帶來的痛楚。 他向來秉持一顆麻木無痕的心靈,即使靈魂在悲痛欲絕,心都不為情感而震顫。對待愛——這個神明賜予人類的禮物,他一貫像油鹽不進的禁欲者。 “我的孩子,你怎麽又一語不發了?”範妮柔和地笑,“進入元老院可是需要伶牙俐齒的,你要在辯論台前大放異彩,讓白袍子的元老們屈服於你,讓皇帝為你戴上桂冠。沉默隻會是仕途的絆腳石。” 赫倫揪緊眉頭,眼睛酸澀得發痛,卻流不出一滴淚。他為自己的欲哭無淚而愧疚,這決不是符合道德或義務的做法。 盡管他心痛如錐刺。 “母親……我真的不想讓您死去……”他悲傷地說,喉頭都在打顫。 “死亡是上天對辛勞之人的賞賜。”範妮笑著說,“我勞累了太久了,不是嘛?” “但我隻想讓你活。”赫倫委屈地看她一眼。 範妮將他的長發撥到耳後,笑著說:“赫彌亞,過來一點。我現在的眼睛非常清楚,我要看著我的孩子死去。” 赫倫吞咽下喉頭的酸澀,趴了過去。 範妮撫摸他的臉,眼瞳收攬排排蠟燭,像登臨神界的銀河。她的拇指撫順兒子的細眉,擦過他的長睫毛,輕撫他的鼻子,最後在他的臉頰處戳了戳,輕輕歎一聲。 “有你這個兒子,我沒算白活”她說。 她額前的黑曜石閃耀一下,邊緣的銀絲波浪亦是。 隻有在此刻,寶石才沒掩蓋她本身的光鮮。這枚黑曜石妝點她,也壓製她本有的靚麗;好象皇帝獨享的骨螺紫,使人們隻顧著讚歎這一高雅顏色,而忽略皇帝本身的五官麵貌。 “母親……”赫倫嘶啞著嗓子,“我可以看看父親送您的禮物嘛?” 他指了指那枚黑曜石。 “當然可以。”範妮把寶石摘下來,遞到赫倫的手裏。 赫倫端詳著,不放過任何的細節。寶石為水滴狀,黏在銀製底盤上。有銀絲鑲邊,像環繞黑色孤島的蒼白水道。 銀絲呈波浪狀蜿蜒著,最終在水滴頂端匯聚成一個凸起。 赫倫眸色一亮。 他用手輕輕一撥那點凸起,波浪瞬間變得平順,黑曜石就與銀底盤分離了。 那枚魂牽夢繞的紅戒從中掉落,被赫倫一把抓住。 他有種做夢的感覺,眼前漫起大霧,似乎天旋地轉,這一瞬間他分不清現實夢境。苦苦尋覓的東西,前世害他家破人亡的東西,現在就安穩地在他手上。 一切的不安定,都在紅戒落到手裏的這一刻消弭。 赫倫知道,自己已經將家產牢牢攥在手中了。 紅瑪瑙多了風霜的痕跡,依稀刻著普林尼的肖像,與黑戒一模一樣。 他沒有多看,忙將紅戒遞給範妮。 “母親……”他有些激動,甚至語無倫次,“天啊!這是父親的紅戒指,他把它放在你的黑曜石裏了……您是他的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