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一刻,正院正房。


    朱合洛躺著,老夫人坐著,於知意站著,都在聽老嬤嬤的回話。


    嬤嬤退出去後,屋子裏便隻剩三人。


    還是老夫人先開口:“如今川兒得償所願,你這個做娘的開心了吧?”


    “回母親的話,川兒開心,妾便開心。”於知意回道。


    老夫人哼了一聲,橫眉豎目,正待要罵,於知意體貼地說:“想來母親和老爺有些體己話要說,妾便先退下了。”


    老夫人斥道:“惺惺作態,站著吧,如今也不必瞞你了。”


    於知意便從善如流地又站了回去。


    老夫人問躺著的朱合洛:“大理寺那邊如何?”


    朱合洛:“我們的人傳回來的消息說,那個人已經被發現了,好在三平手藝平平,因此並沒有進行摸骨捏人,想來還能拖得幾日。”


    他麵色萎黃,一副大病不愈的模樣,但精神還算清明。


    “好在母親見機得快,將陳小七誘進府裏雖然冒險,但著實有用。”


    老夫人嗯了一聲,又問道:“熙河路的消息還要幾天?”


    “按腳程來看,我們的人已經把消息傳過去了,那邊集結帶兵往邊境來需兩三日,斥候八百裏急報入京都也得兩三日,隻要再拖得五六日便成了。”


    老夫人微微頷首,又心疼地看向他的右胳膊。


    “可恨……”她咬牙切齒地咒罵道,“黃毛丫頭,遲早……”


    又沒說下去了。


    朱合洛問:“母親,要不要讓人暗殺了三平?”


    老夫人搖頭:“不可,他與獨來獨往的陳小七不一樣,不能冒險。能拖幾日便是幾日罷了。”


    於知意不解地問:“母親,那具屍首有何重要之處?”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想罵又忍住了:“如今告訴你也無妨,那具屍骨的麵目與漢人不同,若是被捏了出來,隻怕朝中舊故認出,便會查到大長公主府。”


    若查到大長公主府,就該查到她這位奶娘出身的二等郡夫人了。


    所以能將白骨頭顱複原到如同生前模樣的陳小七得死。


    壞了她那麽多的大事,本來也早該死了。


    “你給我兒好好換藥,切莫讓旁人知曉,”老夫人安排道,“除了那日在安兒院子裏的人,若有其他人窺見,一律殺了。”


    於知意問:“若是杜姨娘非要來看,妾該如何?”


    老夫人問朱合洛:“你說如何?”


    “母親說如何便如何,”朱合洛說,“以母親為準。”


    “你若舍得,那便也殺了,”老夫人說,“若是舍不得,便日日拘在正院,不要讓她出去便是。”


    老夫人的背影在黑暗中消失了。


    於知意便開始幫朱合洛換藥。


    說是換藥,也不妥當,因為朱合洛的右胳膊廢得明明白白的。


    紗布一層層解開,露出來的白骨上仿佛有某種東西在長大,像是紅色的蛆,細細密密地蠕動著。


    令人生惡。


    這隻手是沒法見人的。


    “老爺,你覺得怎麽樣?還疼嗎?”於知意輕聲細語地問。


    朱合洛冷笑一聲:“今夜兒子洞房花燭,我還以為你會回憶一下當年。”


    “老爺不會讓她活很久吧?”於知意好似沒聽見他的話,依然說著自己感興趣的話題,“母親也是,你們真的在乎川兒嗎?”


    朱合洛不理她。


    沒過多久,有人來報,說是大少爺將人都趕離了新房,但暗衛聽到了一句關鍵的話。


    朱合洛哼了一聲:“看你養的好兒子,為了個女人,敢陽奉陰違了。”


    “可見沒抱錯,畢竟是老爺的親生骨血,”於知意輕言細語地說,“朱家的家風向來如此,也算是家族傳承吧。”


    朱合洛躺著,目光銳利地盯著她:“你我夫妻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敗了,便是抄家滅族,誰也跑不了。”


    “老爺放心,”於知意也看著他,“隻要這大業是我川兒的,我便會好好守護著它。”


    於是正房裏也安靜了下去。


    於知意也不惱,看向東跨院的方向,嘴角噙著一絲笑。


    ……


    寅正時分,萬籟俱寂。


    朱府的燈籠早熄滅了,其他府邸也一樣。


    大人們和下人們都休息了,連各處守夜的門房都在打瞌睡。


    整座京都城裏,還有一批才剛開始勞作的地位低賤的人們。


    這群被人嫌棄的人平日裏身上都有味,但正是這群人讓京都城裏不會屎尿橫流臭氣熏天。


    這群人男的叫擔金汁,女的叫夜香婦。


    一般在大戶人家府裏的都是夜香婦,走街串巷收夜香的是擔金汁。


    糞桶、糞車、糞舀子……


    不過,這些汙穢都跟東跨院無關。


    今夜的東跨院據說是香豔的。


    聽牆角的暗衛除了聽到大少爺的計劃外,還聽到了其他的響動。


    比如,大少爺唯一的侍妾在問:“這可不是我把你拐上床的啊,以後夏秀姐要怨也隻能怨你。”


    “唔,上床就上床,你脫得這麽光溜溜的作甚……”


    之後就支支吾吾的聽不清楚了。


    又比如,床板開始咯吱咯吱響了起來。


    之後大少爺叫了水……


    湯沐房的燈籠滅了又亮,亮了複滅。


    這個侍妾隻有一個貼身丫鬟,大少爺如今沒有貼身小廝,有些力氣活便隻能讓東跨院裏低等使女和婆子去做。


    湯沐房幹慣了力氣活的婆子便在夜裏來來回回了許多趟。


    門開門關,有來有去,可以從打開的門縫一角,窺見房裏的圍屏上有掛著卻搖搖欲墜的薄裳,還有偶爾露出來的打著赤膊的大少爺……


    歇了個把時辰後,房裏又有了響動。


    有個脆甜的聲音怒氣衝衝地罵了句:“朱季川,你是屬狗的嗎……唔……”


    床板又響起來後,湯沐房又亮起了燈籠。


    被叫起來幹活的人接連打著嗬欠,光影中,燒水的胖婆子連衣裳都敞著沒來得及穿好……


    過了寅正時分,屋子裏漸漸的沒了聲音。


    湯沐房的燈籠終於不再亮起了。


    燒水的胖婆子,倒水的瘦丫鬟將臥房裏的湯盆抬去了湯沐房,伸著懶腰關上了湯沐房的門。


    嗬……


    好困……


    折騰了大半夜,再不睡就沒得睡了。


    正房裏已經靜悄悄的了。


    東跨院裏,好幾處都有輕微的呼嚕聲響起。


    陰影裏的暗衛也打了個哈欠,盤腿坐在了角落裏。


    夜濃得像化不開的墨汁。


    黑暗中,燒水的胖婆子脫掉了厚厚的偽裝,佝僂著的身體舒展開,露出了一身黑色的緊身水靠。


    正是朱季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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