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目山脈綿延數十裏,樹海濤濤,鳥鳴陣陣。


    山林間有座陳舊的土地廟,幾乎被雜草掩蓋住。土地公公的泥塑彩身快掉光了,顯得陳腐而老舊。


    啾……啾啾啾……


    一短三長的斑鳩叫聲響起。


    之後又響起了兩長兩短的斑鳩叫聲。


    土地公公身後,突然憑空伸出一隻白嫩的手來,在山林間顯得鬼魅異常。


    “堂主,我來了。”一張嫵媚的臉從草叢中探出來,嬌滴滴地喊:“這一趟累死我了。”


    正是麗娘子。


    她才出現,便從樹林裏閃出個戴著鬥笠的山農來。


    “阿醜呢?”


    “折了。”麗娘子毫不在意地說,“遇到了硬茬子,李老三這夥馬嘍都折了。”


    山農也不在意,隻問:“燈芯呢?”


    “被一個叫三七哥的小道士截了,”麗娘子邀功說,“不過我把這道士殺了。”


    她把過程刪刪減減的挑對自己有利的講了一遍,最後才說:“這賊道士在找會活人造畜的梅姨,說是有樁九年前的舊事要敘敘。”


    山農嗑煙袋的動作頓在那裏,這才抬頭正色看麗娘子,帽子下露出的臉慈祥而普通。


    “堂主,這梅氏不會是您吧?”麗娘子問,“田嫂子說她二嫁前隻會剮皮。”


    山農“吧唧”了一口煙,好一會才問:“你確定他死了?”


    “確定。”麗娘子篤定地說,“我本來想帶著他的人頭回來的,可又怕出不了城。”


    “沒帶尾巴吧?”山農問。


    麗娘子拋了個媚眼,軟若無骨的靠在他手臂上:“不如您摸摸?”


    山農哼了一聲,伸手鉗住麗娘子的琵琶骨使勁一捏。


    麗娘子慘叫一聲軟倒在地,渾身簌簌發抖,頃刻間汗如雨下。


    “堂主,妾不敢了,”她喘息著求饒,“妾雖然丟了燈芯,但妾也算立了一功,求您……”


    山農點燃一堆茅草,將她的臉按進火堆:“蠢貨。”


    麗娘子慘叫著在他手底下掙紮。


    “凡是知道梅氏的,都得死。”


    火越燒越大,像金蛇狂舞,火光映著山農的臉,他一直沒鬆手,直到麗娘子停止了掙紮,他才拎起麗娘子的屍體扔進了火堆裏。


    之後,他戴好草帽,佝僂著腰從土地廟後的草堆裏挑出擔籮筐,沿著山路大步快走,逐漸消失在一片山林之中。


    右邊那隻籮筐裏,隱約露出一隻戴著長命銀鎖的小手來。


    天空有個黑影盤旋著,從山火上方掠過,也飛進了山林中。


    ……


    戴著涼帽的小七妹風塵仆仆趕到的時候,火光點亮了半個山頭,被火燎過的山脊隻剩一片漆黑。


    山灰餘熱還在,土地廟被熏得一片漆黑,一具還泛著肉香的焦骨蜷縮在土地公公腳下。


    麗娘子死了,線索又斷了。


    這漫長的九年,她已經失望了好多次。


    小七妹抬頭看向蒼茫的天空,萬裏無雲,一片碧空如洗。


    “小咕咕,接下來就隻有靠你了。”


    ……


    夕陽已落,山林裏漆黑一片,些微光亮竟透不進密密麻麻的綠葉裏。


    龍塢古道就藏在這片密林裏,這是許許多多的私鹽販子經年累月走出來的。


    山林間鳥獸蟲鳴此起彼伏,顯得熱鬧又冷清。


    “小七妹,我今日找的蛐蛐一定能打敗你的大將軍。”


    “哈哈,狗蛋,你人醜想得倒是挺美的。”


    “要說美,你們曉得伐,阿靈姐要說親了,還是個連擔子都挑不起的書生。”


    “他才是長得醜想得美,我們阿靈姐天下第一好,憑什麽嫁個瘦不拉幾的醜八怪?”


    \"小七妹,要不咱現在去他家嚇嚇他?”


    “同去同去。”


    “我不去,阿娘做了稞稞,讓我回去趁熱吃。”


    “小七妹,你怎麽這麽饞,你是餓死鬼投胎麽?”


    “黃嬸說,小七妹這是在棄嬰塔裏餓出病了……”


    “喂,小七妹,回家吃飯啦……”


    “狗蛋,還不回家,你想死啊……”


    “大武,帶弟弟妹妹趕緊回來,回得晚了看我怎麽收拾你們這班山猴子……”


    記憶裏的聲音在這山野裏回蕩,一個又一個身影在山林間奔跑笑鬧著消失了。


    隻剩清脆的山間小調在山林掩映間響起。


    “乖寶貝,要睡了,天黑了,阿爹起來了,阿娘也莫睡,腦袋別在腰帶上,挑鹽擔子給阿女掙嫁妝……”


    小七妹背著個包袱,在黑暗中竟不用火折子,一路哼著小調往山裏走。


    龍塢古道餘杭這一段崎嶇難走的山路,是他們哭泣嶺村民一腳又一腳踩出來的。


    什麽“私鹽販子屠村”,那是官府放的遮羞狗屁。


    哭泣嶺滿村人,個個都是“私鹽販子”。


    村裏哪怕才六歲的孩子都會曬鹽,他們從早到晚曬的鹽,都會被官府收走當成官鹽。


    偷偷藏起來的那些鹽,就由男人們趁夜挑著鹽擔子,經過龍塢古道送到錢塘境外賣給鹽販子。


    滿村“私鹽販子”就是用這一點點微薄的收入,養活了自己村的村民,還養活了那些被扔進棄嬰塔的女嬰。


    比如自己。


    ……


    屠村那晚沒有月亮,今夜也沒有。


    她停下來的地方,像一座廢棄的塔,塔身上爬滿了藤蔓,沒有出入口,隻在塔身最高處可以看到個黑乎乎的小小的洞口。


    夜風中緩緩蠕動的藤蔓枝葉,讓這座塔像個能吞噬生靈的巨大怪物。


    這就是那座她和大武哥得以逃命的棄嬰塔。


    米小七撩開藤蔓,將兩個木匣子端端正正的擱在塔磚上。


    藤蔓後,整齊的疊放著許多個木匣子,連這兩個在內,已經有21個了。


    她點了三根香。


    “阿奶、阿爹、阿娘、阿靈姐、大伯、二叔、四叔、小叔……”


    “村長、黃嬸、李叔、李嬸、大樹哥、小哥、狗蛋、幺妹……”


    “我又來了。”


    “大武哥和我過得很好,天天都有肉吃。”


    “村長,你說等我及笄,就給我取個好聽的大名,叫了十五年小七妹,你給我取的大名到底想好了沒?”


    “再過兩個月,我就及笄了,要不,你托個夢告訴我。”


    “總不能等我長成18歲的大姑娘,還叫小七妹吧,真的不好聽。”


    香嫋嫋升起,在她四周飄蕩不散。


    “不過也不緊要,誰知道我能不能活到18歲呢。”


    “我要帶大武哥去一趟錢塘縣,嗯,別擔心,會是官老爺來請我去的。”


    “等著我,用貴人的血來祭奠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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