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穀中。


    陽光與瀑布清潭。


    “少主,”墨魚單膝跪地,手裏擰著在水中浸泡過的外衫。


    他望向那邊渾身濡濕靠著石頭癱坐的人,那人的神態看著頗有些失魂落魄。


    這是怎麽了?


    墨魚問:“咱回城嗎,您渾身衣裳都.....”


    “...再等等吧。”季清歡嗓音沙啞。他枕著石沿兒仰頭看林中交疊的枝椏,被樹葉縫隙間的陽光刺痛眼眸,掌心還攥著那隻小木牌。


    等?


    墨魚走到旁邊咕噥:“等什麽,難不成世子還能回來麽。”


    以韓王世子那樣的心性,若騎馬跑走了便是想叫人去追的。


    此刻沒人追。


    絕不會主動跑回來。


    墨魚不信少主不明白這個道理,他疑惑的是少主為什麽不追過去?卻沒問出口。


    因為追是一種選擇,不追也是一種選擇。


    從小到大,季清歡在他們一眾小輩裏都是最有主意的,做任何事都心裏有數,極力求穩。


    恐怕是斟酌萬遍、權衡一切後。


    才選擇不追。


    “......”


    這個午後,季清歡在水潭邊靠著石頭等了很久。


    濡濕的銀白色飛魚服,在陽光下蒸發水分,掌中的木牌棕色係繩也幹了,被他勾在蒼白修長的指尖輕晃。


    晃出許多用手攥不住的殘影兒。


    直到有山風襲來,幾片落葉從他眼前緩緩飄墜下。


    他抬頭看周圍寂靜的山穀.....


    這才徹底相信,韓梟不會回來了。


    不會再委曲求全的跑回來。


    也不會說還願意妥協,隻要能與他在一起。


    方才韓梟騎馬離去的行為。


    就像隔空朝季清歡臉上甩了一巴掌。


    讓季清歡明白自己是個多麽自私自大的人。


    可是直到此刻....


    他還在心底期望著韓梟能回來。


    能因為喜歡他就再次妥協,包括未來接受韓問天的敗。


    其實季清歡也明白他對不住韓梟。


    所以,為什麽還期待韓梟能為他妥協?


    因為他想跟韓梟在一起啊。


    他很想。


    很想跟韓梟在一起。


    他知道韓梟對他的感情深到無以複加,前世今生,韓梟都愛他到骨子裏,沒他不行,為了他情願擋箭連命都不要。


    季清歡懂得韓梟的愛,也確信自己深愛韓梟。


    他把韓梟當成伴侶、夫婿、媳婦兒,總之是可以跟他親密無間,相伴一生的人。


    是自己身體乃至心靈的另一半!


    所以他才想要委屈韓梟。


    這樣說起來,是不是很離譜。


    怎麽會有人因為愛,所以下意識的想要委屈戀人?


    可季清歡就是這樣的。


    韓梟是他深刻認同的另一半。


    回顧季清歡這二十年來的行事作風,他一貫都是不論何時何地,率先偽裝出自己很好,奉獻自己,全力顧及家人和身邊的一切。


    所以他就覺得。


    韓梟願意跟他在一起。


    就代表可以跟他一起受委屈,暫時隱瞞戀情,並與他一起顧及老爹和季家人的心情。


    但季清歡好像錯了。


    因為沒人甘願受委屈,沒人願意一直為愛妥協。


    韓梟是個很好的人,這點毋庸置疑。


    錯都在季清歡自己身上。


    他把韓梟當作是自己的另一半,希望並要求韓梟能多為他著想。


    但問題是——


    他也應該為韓梟著想,可他沒辦法為韓梟著想。


    韓梟想立刻要名分,想要來日他能背棄季家去保護韓王,季清歡都做不到。


    所以韓梟走了。


    懦弱,自私,不夠愛?


    季清歡不知道。


    他隻知道,假如韓梟遇到危險。


    他也願意豁出命去保護韓梟。


    假如韓梟需要隱瞞戀情,保全父親與家庭和諧。


    季清歡確信.....


    自己一定會毫無怨言的幫韓梟隱瞞!


    因為每個人的家庭狀況不一樣。


    並不是誰都可以像韓梟一樣,勇敢直白的剖析自己給父親看。


    父親跟父親不一樣,兒子跟兒子也不一樣。


    韓梟做的那些榜樣行為,都是對的,沒說不對。


    可季清歡沒法兒學啊。


    一旦他學韓梟去跟父親坦白,後果不堪設想。


    韓王可以輕易接受斷袖。


    是因為韓王本來就不是多麽古板守舊的人,道德意識也不強,根本沒把韓梟喜歡男人這件事放在心上。


    不過一個‘男寵’罷了。


    韓王覺得過幾年韓梟玩膩了男人,自然會願意娶妻生子。


    這根本不算多大的問題。


    哪怕玩膩了情人直接殺掉,也完全不會有心理負擔。


    再說韓梟自小與父親的相處也不同。


    韓梟隻要尋死覓活,就可以活的比他自由。


    .....可是季滄海呢。


    知子莫若父,老爹的性格季清歡很清楚。


    武將的脾性他老爹都有,霸道頑固,倔強認死理兒,包括深情且專一。


    兒子必須聽老子的話,一步一步順著腳印兒走。


    娶妻娶賢。


    少跟不三不四的女人來往。


    認準一個伴侶就要好好待人家,白頭偕老。


    比如同樣是嫡妻早亡。


    韓問天美妾成群,玩膩了就殺。


    季滄海卻願意為亡妻守節,這是他認為對妻子必須要有的忠誠。


    他也如此教導季清歡二十年。


    選定一個好女人,作為終身伴侶。


    對待感情要無比認真!


    在這種情況下。


    讓老爹怎麽接受斷袖之情?


    季清歡深刻知道,老爹很看重禮法綱紀和名聲。


    為了不叫先皇疑心。


    他老爹毅然決然的辭官,搬離京城以證清白。


    為了保住中原疆土。


    他老爹隨時敢帶一眾老將慷慨赴死,死得其所混不怕。


    自然也能在得知兒子是斷袖時,拔劍自刎,以死向祖宗和季家軍亡靈告罪!


    因為這在他爹心裏也算死得其所。


    如此。


    季清歡怎麽敢去冒這個險。


    坦白自己喜歡韓梟,坦白自己是個斷袖。


    他老爹得知他要與韓梟廝守一生,永遠不會有後代兒孫,該是多麽滅頂之災的絕望,又會做出什麽事來?


    季清歡根本不敢設想。


    假如在得知以後——


    老爹羞於見人,做出某種過激行為危及生命。


    他怎麽麵對世間所有人?


    怎麽麵對他阿姐?


    即便下半生他和韓梟在一起了。


    躺在老爹的墳頭上廝混。


    能過的安心麽。


    到底是誰沒想過後果.....


    韓梟每次暗示想要曝光關係,聽在季清歡耳朵裏都像是他老爹的催命符,他哪裏敢承諾和應聲。


    他沒辦法,他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季家不是韓家。


    兩對父子是截然相反的。


    韓問天有多隨便,季滄海就有多認真。


    季清歡不敢跟韓梟學。


    他承認自己的拖延委屈了韓梟。


    可他麵臨的這種選擇,是旁人體會不到的。


    他隻能選擇暫時委屈另一半,犧牲自己的情感換家裏和睦,並希望另一半可以體諒些。


    因為比起愛情,他爹的生命更重要。


    如果他們想在一起。


    他注定要先委屈韓梟,可韓梟現在不願受委屈了。


    這隻能證明兩個人不合適。


    至於誰對誰錯.....


    從前的韓梟會陪他站在岌岌可危的懸崖上,會說讓他放心,會想辦法打破一麵牆。


    但如今的韓梟不願意陪他站了。


    於今日,選擇離開他。


    韓梟錯了麽?


    沒有錯。


    可季清歡選擇隱瞞戀情,不背棄家族,歸根究底也沒做錯啊。


    所以——


    剛才韓梟替他做了選擇。


    他接受這個選擇,並試著決斷。


    看看可否給彼此一條生路。


    就這麽簡單。


    瀑布的水流依舊聒噪震耳,季清歡卻覺得整個世界都清靜了。


    不想再沉溺於悲傷。


    因為這也是他的選擇。


    季清歡想.....


    希望他和韓梟都能有光明的未來,希望小世子能真的快樂,希望、希望韓梟能遇到一個不會叫梟梟公主受委屈的人。


    像韓梟說的那樣:


    你隻是在季家允許的範圍內對我好。


    是這樣的。


    季清歡能給的不多。


    季清歡是把他能給的範圍內、最好都給韓梟。


    親手做麵,喂飯喂藥,雕刻小木牌、盡量多的陪伴和擁抱。


    還有以前韓梟很喜歡的親吻,以及親密。


    那日在浴桶邊,韓梟一時興起想踩他,要他跪完全程,他為了不掃興真的跪完了全程......


    在韓梟死而複生後,他說過要疼韓梟。


    他真的給出自己能給的全部了。


    韓梟覺得不夠,不是韓梟的錯。


    是他給的不夠多。


    韓梟。


    韓鳥木。


    那麽愛我的你,時至今日能提出叫我放過你。


    你一定是累到極限了吧。


    你已經盡力了對麽。


    沒關係。


    我不怪你食言,我怪我自己。


    說好了這次換我疼你。


    我放手。


    我放手了好不好。


    你不用再承擔同我在一起要受的壓力,我要你好,要你快樂,要你永遠是南部最風華璀璨的小殿下。


    其實你不必拿老爹威脅我。


    隻要你說你累了。


    我都放你走。


    韓梟、韓梟.....


    我念你的名字千百遍。


    我盼你此刻跑回來,又舍不得讓你回來。


    對不起,對不起啊。


    我總叫你委屈。


    對不起。


    “......”


    季清歡已經坐在石頭邊等了很久。


    久到衣裳都半幹了。


    當他站起身時,恢複那份屬於季少主的冷靜與理智,所有的私情被他關在一隻匣子裏,上了鎖。


    “墨魚,回城。”


    “是,”墨魚早就將兩匹馬牽過了,此刻遞過韁繩,看著少主翻身上馬的動作,墨魚沒忍住問,“咱們是去找世子麽。”


    今晚的將軍府沒有季家老將。


    看樣子少主不高興?


    墨魚想,少主可以翻牆去找韓王世子打發時間,至少跟世子待在一塊會高興。


    “匈奴使者我一人去見,無需聯絡世子。”季清歡說。


    墨魚琢磨這句聽起來過於執公的話,隱約感覺到不對勁兒。


    難道沒有公事。


    少主就不會再去找世子了?


    這兩人又在鬧別扭麽。


    墨魚問:“是不是世子不喜歡這裏?您不是說他喜歡摸螃蟹.....”


    昨日,少主問他城外哪裏可以摸螃蟹,要有小魚和螃蟹,卻不能太曬。


    這處瀑布是墨魚多方打聽才找到的。


    很符合少主的要求。


    據說韓王世子跟少主酒後傾訴,很羨慕老將軍能領著少主去捉螃蟹,世子曾嚐試過很久,捉不到小螃蟹。


    是這片山穀和瀑布不好麽。


    不算曬。


    也有小魚和螃蟹。


    “...那、人是會變的,喜好也會變,墨魚,”季清歡眼眶被問的很澀很酸,不想讓墨魚再問了,顫嗓說,“不要再提。”


    不要再提了吧。


    季清歡率先騎馬衝出山林,眼眶在陽光下閃過濕潤。


    其實這樣飛馳騎行,哪怕眼淚掉下來也很快就能被風吹幹,可他硬是把苦澀的眼淚水都咽下,死死憋住不哭。


    一滴淚都不許掉。


    因為是他自己沒能力留住韓梟。


    沒資格叫苦。


    “駕!少主慢些——”


    墨魚還是不明白,但當下也沒心思再摻和這些事。


    騎馬跟在少主的馬匹後麵回城。


    “......”


    好漫長的一條山道啊。


    酷暑炎炎,曬的皮膚都像是要爆裂開。


    隻剩汗津津的疼......


    *


    ————


    本章超長加更來自讀者【方糖洗到臨頭】,感謝寶貝打賞的‘禮物之王’,喔,還說讓我去吃火鍋,簡直壕無人性!


    專屬加更奉上。


    愛你愛你,方糖麽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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