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足足一個時辰。


    季清歡才洗了把臉從書房裏走出來。


    夏季的午休時間又撞上雷暴雨,王宮各個庭院都靜悄悄的,隻剩雨打芭蕉。


    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去哪兒。


    也可以說是不敢去。


    不敢找韓梟。


    “......”


    “小王爺?”墨魚一身黑武勁裝踏著雨水而來,身形健碩腳步沉穩,單手舉著一把油紙傘。


    另一手拎著棕紅色的糕點盒子,顯然是打算送進書房。


    卻看見站在廊下落寞盯著芭蕉樹的人。


    其實不久前墨魚來過一趟,碰見拂袖而去的韓王世子,隨後他在門口站了站,隱約聽見屋裏有沉悶的抽噎聲,於是便默默離開了。


    因為墨魚覺得以季清歡的性格。


    該是不願被人瞧見.....


    聽著裏頭那人一陣陣的無助抽噎,墨魚心裏當真憋的慌,他轉頭去找了他叔父,也就是陳老五。


    這對親叔侄倆險些吵起來!


    陳老五質問墨魚是否早就知道,知道季清歡心念韓梟,那為何墨魚跟在少主身邊卻不勸說,就看著季清歡越陷越深,走上無法回頭的絕路。


    在令人窒息的句句質問中。


    墨魚一直低頭沉默著,被訓斥和指責。


    直到聽見他叔父咕噥——


    “這男人與男人,呃,不知能不能治好....”


    可這似乎不是病症,墨魚想。


    斟酌再三,沉默許久。


    墨魚還是開嗓了。


    “叔父,我有一次聽見您跟石頭聊天,向石頭打聽為什麽少主看起來不快樂,如今您心裏應該知道答案了,快樂這兩個字對他來說很難。叔父,我不知道少主的心聲對您來說重不重要,您是當真期盼他過的舒心嗎。”


    “我自然期盼他過的舒心!可男子之間豈能...”


    陳老五說不出口,憂心忡忡的歎氣。


    墨魚皺眉:“我也不太懂男子之間...我隻是覺得,如果少主高興,就也無礙吧?那天,就是赴約去遊湖那天,少主很歡喜的試穿了三套衣裳才出宮,還叫人給他梳發,並且破天荒的朝我說天氣不錯,湖畔蓮花一定很美。這難道不是他的舒心時刻嗎,隻是少見。”


    “與男子廝混如何能有子嗣?”陳老五說,“你這是幫他一起要老將軍的命!”


    子嗣。


    墨魚忍了又忍,沒把一番話說出口。


    這番話是:


    ‘季家軍幾乎所有將領都曾有過家眷和子嗣。


    如今有幾位將領家庭美滿?


    不提旁人,叔父您自己的家眷照料好了嗎。


    您重視子嗣?


    可是您的子嗣呢。


    那年他才三歲多,高燒不退,癱在我娘親的懷中咽氣,一度成為我娘親的夢魘。他那麽小的娃娃昏厥著喃喃喊他爹娘,當時您在哪呢。


    您在跟您的兄弟們打拚功績,為了百姓和國土。


    好宏偉龐大的功績啊。


    所以嬸嬸和堂弟就活該有您這樣的夫君和父親?


    既然您滿心功績,又為何要娶妻生子?


    為了留下子嗣繼續您的功績?


    您要的子嗣,以及老將軍想要的子嗣。


    少主他肯定不想要。


    因為少主的娘親與家禽拜堂後,也葬在你們的功績裏。


    那群守活寡的婦人,拚命給你們生下一堆功績。


    這就是你們重視的子嗣。


    是嗎?’


    這一番能殺人的話。


    陳墨魚咬死牙關不能說。


    墨魚隻說:“我要是勸了少主,像您一樣去逼迫和阻止他,他必定不舒心,連少見的快樂都會消失,叔父您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要少主快樂。


    又要抹殺他的快樂。


    “那...隻顧著自己快樂?”陳老五著重提醒,“韓梟可是韓王之子!”


    墨魚道:“那又如何!少主不是第一天對世子有心,可是這麽久以來,京軍收了,西夏的王位也坐了,乃至更早一年,他自己也養活了上萬的季家軍,他哪裏耽誤過正事?是不是韓王之子有差別嗎,差別是你們會不高興?”


    “韓王是何許人?那是季家軍的血淚與仇恨!”陳老五站起來看他侄兒,瞠目結舌,“陳墨魚,你瘋了嗎。”


    陳墨魚嗤笑一聲:“好,季家軍的血淚。可韓王世子假死後,少主如何傷心難抑您都看在眼裏,這算不算他的血淚?這段感情再被世道不容,也是屬於人的感情吧。”


    “夠了!”陳老五打斷他,“你又念叨什麽情什麽愛,我早跟你說過男兒在世當以功績為重,百姓為先,濟世博愛高於你的小愛。”


    好高尚的口吻。


    陳墨魚忽然來了脾氣,冷硬的板著臉回。


    “那您去把韓梟殺了,把少主也殺了,你們抱著玉璽好好的以功績為重,奉獻自己以濟蒼生。我們沒有博愛的都不配活著,死了隻能變遊魂,羨慕你們死後能羽化成仙?”


    “胡攪蠻纏,你出去、滾出去!”陳老五砸了眼前的所有書冊。


    “告退,我也正不想同你說。”


    陳墨魚朝他叔父拱了拱手,心滿意足的離開了。


    想當初——


    他的妻子金珠葬身火海時。


    叔父也是這樣勸他:男兒要以功績為重,百姓為先。


    時至今日。


    墨魚心裏的怨氣總算吐出了。


    季家被民聲捧得太高,飄飄欲仙下不來。


    就非要鼓舞家裏所有人都變成大將軍、大英雄,好繼續讓季家門楣受百姓敬仰,受天下英雄所追捧。


    可是每個人追求的生活不一樣。


    又不是誰都願意奉獻自己,一輩子隻為國土和百姓活著,不顧自己妻兒家眷死活。


    怎麽能強迫呢。


    墨魚興許是季家小輩中第一個發現的。


    就連被坑了兩輩子的季清歡,都沒意識到這點。


    他們——


    不該被強行綁架著延續老將們的英雄夢!


    *


    書房外的廊下,雨聲淅淅。


    陳墨魚看著這位一同長大的季少主,比他小一兩歲,少年時他們曾有過一段很要好的兄弟情,隻是長大後被英雄夢衝散了。


    忙著去救助各地百姓,四散奔走。


    甚至沒有時間坐著喝一壺酒。


    他一身黑武勁裝打著油紙傘,站在台階底下,後移傘沿露出一雙無比誠摯的眼睛,以少年好友的身份朝季清歡問。


    “你想再來嚐嚐這壺酒嗎?是春風醉。”


    墨魚抬了抬另一手的食盒。


    裏頭不是糕點。


    季清歡十三歲那年,跟著父親嚐過先皇賜的燒刀子酒以後,悄悄跟陳墨魚說:‘燒刀子不好喝,我更喜歡你給我嚐的春風醉。’


    七年後。


    同為季家‘英雄夢’受害者的陳墨魚,再次拎來一壺春風醉。


    他站在台階下,透過雨幕望著眼眶泛紅的少主。


    說了一句他當年也說過的話。


    陳墨魚顫嗓說:“如果你正難以抉擇,那就不喝老將軍的燒刀子,我們可以...可以隻喝春風醉.....”


    一壺春風醉,尋夢到天涯。


    季阿元,我們長大了。


    我們活自己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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