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歡找不到老爹了。


    五天前那一夜,他帶領殘餘不到八千人的季家軍,狼狽潰逃著棄馬登船,在船上見到西夏小王爺傅雲琦,以及昏厥被帶出來的趙鈺慈。


    一番交談後。


    傅雲琦靠在船窗下劍眉緊蹙,朝他說。


    “我帶著太子趕來西坡時,遠遠瞧見有一隊匈奴兵往望海崖跑去,萬萬沒想到他們是帶走了老將軍,否則哪怕我這裏隻有十幾個護兵,也是要追過去與之相拚的。”


    “少將軍,你追到望海崖隻撿到老將軍的兵器?”


    “......”


    “少將軍放心,若匈奴把老將軍帶走而不是就地斬殺,說明他們還是想拿老將軍謀利的,片刻不會有性命危險。”


    “等咱們到了西夏派人跟金遼交涉,瞧瞧他們想要什麽,再設計救人。”


    “少將軍如今急也無用,得先到西夏處理......”


    傅雲琦的暗示,季清歡能聽明白。


    西夏那邊也不是多平和的局勢!


    數月前,京州皇宮被匈奴強占去,導致西夏王的封地被迫湧入大量京軍。


    而領頭的趙王叔近日愈發鳩占鵲巢了。


    意圖吞噬西夏的封地,自立陣腳。


    畢竟趙王叔想起勢,總不能一直以客人的身份駐紮西夏,在麵對匈奴虎視眈眈的關頭,趙王叔還想另奪地盤站穩腳跟,目標就是西夏。


    這樣哪怕奪不回京都。


    至少他趙王叔還能當個王爺,有自己的地盤。


    但如此一來。


    西夏豈不是白白遭禍?


    因為好心接納逃過來的京軍,卻連自己地盤都被盯上了,活脫脫是引狼入室!


    傅雲琦的父親也就是老西夏王,年紀已經有五十多歲。


    雖說底下還有兩個庸碌無為的小庶子,但全都不頂用啊,隻有嫡子傅雲琦可擔重任。


    可是十年前,西夏王的身體就較為虛弱,當時的傅雲琦才十歲出頭,不能擔政。


    於是,西夏事務隻能交給表親王叔傅伯文打理,一打理就是十年整。


    通過跟傅雲琦的長談。


    季清歡也明白西夏王此番著急叫嫡子跑來接他們,是為什麽。


    因為——


    他們最近發現,傅王叔與那位趙王叔交往甚密。


    似乎有暗通款曲的意思!


    兩位王叔一個有兵一個有權,兩方一聯手,便能架空傅雲琦父子的勢力。


    西夏王已經火燒眉毛了。


    情急之下,隻能冒險派嫡子傅雲琦趕來南部。


    盡快救出季家父子。


    按照西夏老王的打算,隻要有季滄海出麵坐鎮西夏軍營,首先兵將們就有了主心骨,不會輕易被一個表親王叔撼動。


    這就能給西夏王室穩住保命的資本。


    其次,季滄海的根基原本就在京軍裏。


    可以說有季滄海一聲令下,趙王叔手中的兵權也是唾手可得。


    那麽,傅雲琦和他老父親所處的困境,就能迎刃而解,也不必再寢食難安。


    但現在問題是——


    季滄海下落不明,被匈奴捉走了。


    單靠季清歡這個少將軍,他能鎮住西夏軍營,再召集京軍統帥為己用嗎?


    就這個問題很焦灼。


    讓傅雲琦最近在船上都愁眉不展,幾次三番的問季清歡。


    “少將軍,你有幾分把握?”


    他問出這句話時,正是傍晚。


    三艘巨大的戰船安穩行駛在水麵上,這是一片海域和金陵江江水交界處,水質渾濁又廣闊,遠處的橙紅色夕陽造就出海天一色,入眼盡顯蒼茫。


    季清歡穿著一件單薄黑衫,臉色比手中的白瓷杯盞還冷。


    神態冷冽到幾乎沒有表情。


    他沉默的臨窗而坐,透過端著杯盞的幾根指間,能叫傅雲琦望見遠處海麵的景色,橙紅色落日即將歸入地平線。


    傅雲琦心說,這少將軍身上有股森冷的煞氣。


    分明前些時日他初次與之相見時,隻道少年疾色匆匆,還未見如此的氣勢駭人啊。


    怎麽說呢。


    就仿佛是約束著他的刀鞘不見了,鋒芒畢露!


    對於傅雲琦不知第幾次的發問。


    季清歡隻垂眼盯著杯盞,看茶湯傾斜著倒來倒去,似乎隨時都能翻過去淌個一滴不剩。


    半晌,他才幽幽開嗓:“試試吧。”


    老爹已經是九死一生。


    那麽。


    他季清歡和這不足八千人的季家軍,前路是刀子還是油鍋,又能怎樣呢?


    試試吧。


    大不了就如這杯中茶湯全然顛覆,淌個一滴不剩。


    也沒什麽好怕的了。


    正如昨夜。


    陳老五和牛得草實在強忍不住,老哥倆抱頭痛哭了一場。


    拽著季清歡的手說——


    阿元,腦袋掉了碗大個疤。


    咱就剩這條爛命了,豁出去幹吧。


    是死是活都無所謂。


    他奶奶的。


    隻管攪狗賊們個天翻地覆!


    很默契,季清歡也是這樣想。


    有句話叫光腳不怕穿鞋的,他們季家軍忠君為國,從沒做過一樁壞事,卻落得如此下場。


    什麽仁義厚德,什麽無私奉獻。


    都見鬼去吧!


    此番他們一無所有的進入西夏地界,沒有其他目的。


    就四個字:


    奪!


    搶!


    爭!


    占!


    他老爹若是死了,那奪天下就是季滄海給季家軍留下的遺命。


    季清歡這一遭是打算提著腦袋衝的,其他季家軍們也一樣。


    贏了完成遺命,光耀門楣。


    輸了就是給季滄海殉葬,也算盡孝了!


    季清歡若知道對麵文質彬彬的傅雲琦,暗自腹誹說他煞氣濃,隻怕會無畏一笑。


    季家這群人都被世道糟蹋的形如惡鬼了,滿腹怨恨。


    煞氣怎能不濃?


    跟惡鬼都沒什麽兩樣!


    “船上沒有什麽好吃食,一碗熱騰騰的手擀麵也是不易,來,”傅雲琦把其中一碗推過去,親手給季清歡擺上筷子。


    “賢弟湊合著吃一些,等上岸回到王宮,我父王必要備厚宴款待。”


    傅雲琦的態度十分親和禮讓。


    顯然季滄海不在,已經把季清歡當成救命稻草了。


    “多謝。”季清歡拿起筷子,垂眼看麵碗。


    平平無奇的一碗手擀麵。


    倒是讓他有些......


    他也會做這樣的手擀麵了,曾經做過的。


    細算算也就幾個月前。


    怎麽此刻想起來,恍如隔世了呢。


    冬日午後的王宮廚房裏,坐在門口迎著光的漂亮少年,痞氣的勾笑威脅他。


    ‘季清歡,好好揉麵。’


    ‘本世子就要吃你親手做的手擀麵。’


    ‘往後每年你都給我做,我也給你準備生辰禮.....’


    “清歡賢弟?”傅雲琦伸手在走神的少將軍眼前晃了晃,關切著又問,“不合胃口?”


    季清歡回神,這才發現自己捏著筷子的指尖在抖。


    他沉默的衝傅雲琦搖搖頭,低頭吃麵。


    “......”


    那一夜。


    登船時回頭,他看見韓梟墜馬了。


    一道在暗夜裏都非常醒目的紅衫身影,輕盈到宛如破敗殘蝶,狠狠從馬背上掀飛出去,似乎撞到石壁又滾落進雜草溝渠裏。


    那個人。


    胎弱又心髒病發的病秧子,應該已經死了吧。


    即便沒摔死,大抵也不剩幾口氣......


    因為他離開南部了。


    季清歡知道,氣焰囂張的韓王世子看他極重。


    在山崗上不過幾句話,他就能把韓梟惹的吐血病發,要死要活。


    每一次韓梟望著他的眼神,季清歡都記得。


    那般純粹的黏人,霸道,意圖獨占,眷戀不舍。


    韓梟是韓梟,韓王是韓王。


    韓鳥木永遠是季少主心頭的一點朱砂痣,明豔囂張且煩人。


    即便此生永不得見,至死難忘。


    一碗手擀麵。


    季清歡不再是季少主。


    可是,少將軍也會想起韓鳥木。


    *


    與此同時,南部王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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