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回青源城以後,雪越下越大。


    倆人去驛站還了馬,又悄摸摸走去聾子嬤嬤那裏換回原本的衣裳。


    季清歡動作快,穿好淺藍色的襖袍站在廊下等韓梟,兔毛坎肩兒垂在肩上,有雪花落上去也看不見。


    他抬頭望著黑乎乎的天空,雪花大片大片墜下來。


    忍不住想——


    北大營此刻會是什麽景象?


    天寒地凍又遇大雪,今夜應當不會打起來?


    再說他老爹剛斬了東遼一員猛將,總得歇戰兩日。


    季滄海拿長槍的雙手容易長凍瘡,每到雪天就會凍瘡複發,季清歡今天看見姚娘子手上的凍瘡,當時心裏就咯噔一下。


    ....真的好想老爹啊,從前十九年幾乎沒分開過。


    如今連見一麵都難了。


    季清歡靠著廊下長柱,沉默的抬頭看飄雪。


    身後房門從裏麵打開了。


    韓梟披著胸口掛銀鏈兒的黑熊鬥篷,踩著金紋靴子輕盈邁出來,嗓音挺歡喜。


    “走吧,帶你去金宇樓大吃一頓,慶賀本世子生辰!”


    “....哦。”季清歡應著。


    其實這會兒已經沒什麽心思吃飯了。


    可就算不吃飯,他又能做什麽呢。


    他最想做的是去找老爹,但是走不了。


    這種感覺就很難受。


    像是有一根無形的繩索捆著他,死活掙脫不開,隻剩心底那股無可奈何的焦慮感,隱隱作痛。


    韓梟拽著季清歡的袖口往外走,抬頭看看雪花,轉臉就瞧見季清歡表情僵硬。


    他晃著肩輕撞季清歡:“你又怎麽了?”


    銀鏈子隨著他的動作在雪幕裏晃,發出很小卻清脆的鏈條聲。


    “沒怎麽,”季清歡被拽著手腕走在小巷子裏,盡頭能望見集市那邊的燈籠光亮。


    周遭大雪紛飛,落在兩個人身上。


    也許是環境夠安謐,今天的相處也夠自在。


    季清歡蹙眉,猶豫著跟韓梟說了句真心話。


    “....想我老爹,想見他。”


    “切,”韓梟猜到了,語氣極不耐煩,“你們分開都不到十天,至於這麽惦記?”


    “你不懂。”季清歡說。


    這才發覺他手腕還在韓梟掌心裏,忍不住動了動想甩開。


    “我是不懂!沒攤上季滄海那樣的好爹,”韓梟反手往下握住,讓兩人的掌心隔著兩層袖子貼緊,就不放開。


    還頑劣且惡毒的朝季清歡說。


    “所以你也不能有,我偏不叫你們父子團聚。”


    “......”


    就不該跟狗韓梟說這種話!


    季清歡厭惡的轉著掌心,使勁兒用另一隻手去掰韓梟手指,嗓音冷凝。


    “我自己會走,不用你拽著。”


    韓梟冷哼一聲,順勢鬆開掌心。


    不拽就不拽。


    反正季清歡不能走。


    他不要一個人待在毫無人情味兒的王宮裏,要受苦也得拉個墊背的!


    往酒樓去的一路上,季清歡都沒再說話。


    韓梟也不說話,卻總透過雪幕用餘光瞥著身邊的人。


    悄悄盯著看。


    集市附近懸掛的燈籠太亮,映在韓梟瞳孔裏,又隱秘的落到季清歡臉上。


    雪花墜的又急又猛,周圍行人打著傘腳步匆匆。


    他倆沒打傘,在人群裏淋著雪逆行。


    金宇樓是一座六層的八角酒樓,整個青源城最豪華的地方。


    其中天字號包廂叫如意居,被韓梟常年包著。


    屋裏燃著暖暖的熏香,珍饈美味也擺了一桌子,熱騰騰冒著飯菜香氣。


    “北邊.....”季清歡站在窗邊眺望,兩手搭在窗台上。


    六樓的高度,讓他從窗口能看見整個青源城的萬家燈火,但他隻往北看。


    不知道哪盞燈是北大營的,因為離得太遠。


    季清歡盯得眼睛疼:“韓梟,北大營在哪啊?”


    他執著的站在窗口不舍得離開。


    望著北方那片夜幕,這是在王宮裏看不到的遠方。


    “在哪都與你無關,我不會讓你走的。”


    “......”


    季清歡眸光黯淡下來。


    回頭看了一眼說話的人,不吭聲了。


    那邊的韓梟剛洗過手,坐到飯桌旁邊。


    他不介意季清歡的心不在這兒,盯著桌上的菜肴自言自語。


    “十八歲生辰。”


    “十八年之前,也是這樣冷的天氣,母妃在寒冬臘月生產,聽說婦人分娩要在鬼門關走一遭,她受了極大的苦換我降生,所以母妃最疼我。”


    “我母妃要是在就好了。”


    “季清歡,你不祝我生辰快樂?”


    窗口的人始終不說話。


    韓梟無所謂的點點頭,唇角帶笑:“好吧。”


    “季清歡,我要吃飯了。”


    “......”


    一個人吃了幾口,韓梟實在忍不下去了。


    他盯著窗口那道背影,語調暗含火氣。


    “為什麽非要給我添堵,我們就不能是朋友?”


    今日季清歡陪他出宮去見姚娘子,他喜歡季清歡這樣跟他相處。


    不敵對,不忤逆。


    會幫著他,還會陪著他。


    韓梟有種季清歡跟他是朋友了的感覺。


    但是此刻,這人又像之前那樣冷淡僵硬。


    他不喜歡這樣的季清歡,沒意思。


    “朋友,”季清歡沒回頭,嗓音夾雜嘲諷,“我跟你能是朋友?”


    有哪個朋友會說出‘我偏不讓你們父子團聚’這種話。


    這不是朋友。


    他跟韓梟永遠做不成朋友。


    “不要蹬鼻子上臉,惹我生氣對你沒什麽好處,季清歡。”


    韓梟忍著煩躁慢悠悠的夾菜,對‘朋友’的耐心所剩無幾。


    “我已經很給你臉麵了,你說金宇樓便是金宇樓,我帶你來了,別再惹我生氣,就今晚,你裝也要給我裝的高高興興。”


    “今夜是我的生辰呢。”


    “或者,你不想陪我吃飯,我去難民營裏同季州城百姓一起吃?”


    他也不想威脅季清歡,不想把兩人剛有緩和的關係又搞這麽僵。


    可他不要一個人坐在這裏自言自語。


    顯得像條可憐蟲。


    “......”


    聽見這番話,站在窗邊的人終於回頭。


    季清歡意識到自己錯了。


    以為自己幫著韓梟,韓梟對他的態度比之前好。


    慢慢的就有可能會發善心,幫他跟父親見一麵。


    但現實是——


    不要指望韓梟能理解他思念父親什麽的。


    不管兩人關係如何,韓梟都不可能幫他。


    這個情況很明朗,早該死心。


    季清歡收起眉眼間的焦躁,確實有點病急亂投醫了。


    他深吸一口涼氣走到桌前,笑的隨意。


    “生辰快樂,韓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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