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下了課,學生們都一窩蜂地走人了,黎漠擦擦汗,招手叫昱昇回家,那張廣德跟著狗皮膏藥一樣黏上去,笑著邀請昱昇黎漠一齊到書院裏麵坐坐休息。    黎漠最不愛搭理他,拉著昱昇要回家。張廣德拚命跟昱昇使眼色,昱昇想了想,對黎漠說:“不然去坐坐也好,回了家你又跟著大掌櫃走了。”黎漠隻好點頭應允,同他倆一齊到了書院裏麵。    已經是下午,書院空無一人。那張廣德早有準備,從自己的食盒裏麵掏出一個精致的小嘴酒壺,還有兩三樣吃食,一一擺好。說自己和昱昇自小就是鐵打的好兄弟,金石之交,能認識黎漠覺得三生有幸,願意仿效英雄好漢三人結拜當兄弟。    黎漠瞧瞧他說得口沫橫飛,隻是笑笑沒出聲,倒是昱昇這幾日被那張廣德連哄帶騙看了多少男男春宮,倒是糟糕了,白日看著黎漠也渾渾噩噩,晚上睡了竟然把那春宮裏麵的人夢成了黎漠,又羞愧又興奮,也不怎麽說話。那張廣德自顧自地說完,拿了酒壺就往杯子裏麵倒了,一共倒了三杯,遞到他倆手裏說:“咱們喝杯酒,一個頭磕在地上,從此以後就是兄弟了!”說罷還對昱昇努努嘴,示意他隻有黎漠那杯有問題,誰料到,昱昇突然拉住黎漠說:“咱們仨結拜,我和黎漠都比你小,你當大哥的理應先喝!”    張廣德一愣,僵硬地笑了笑說:“一齊喝了吧!”    昱昇搖頭:“你要和我倆結拜,你自然要先喝!”    張廣德無奈,隻得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嗆得咳嗽了兩下急忙說:“你倆也喝了吧?”    昱昇狡黠一笑:“既然當大哥,我倆的酒你也應當喝了去!”    張廣德一見情形不對,連忙說:“我哪裏吃得了這麽多!各吃各的吧!”說罷站起身子想走。    昱昇冷笑一聲,朝著黎漠使了一個眼色,黎漠一把摁住張廣德,唬得他哎呀呀叫出來,手腳並用也掙脫不開,昱昇嘿嘿一笑,對黎漠說:“你把他的嘴掰開!”    黎漠一隻手鉗住張廣德的雙手,另一隻手把他摁住,他又掙紮得厲害,昱昇見狀又道:“你還是摁住他!我來!”然後伸手摁住張廣德的雙頰,張廣德哪裏肯就範,把個腦袋扭來轉去,黎漠使勁一提他的雙手,他疼得“媽呀”一聲,昱昇趁機,把那酒盅“嘩”地倒到他的嘴裏,一杯倒完連著又是一杯。昱昇邊倒邊笑:“你個龜兒子!我哥哥豈是你能玩的!這回小爺給你個教訓!再敢惦記著,看爺讓你好瞧!”說罷,又拎起酒壺,衝著他的麵門“嘩”地一倒,弄得張廣德落水狗一般,“哎呀哎呀”地叫喚不止。    昱昇倒完,把那酒盅一摔,拉著黎漠就走,那張廣德果然是因為喜愛黎漠又惦記昱昇,雙雙下了春藥,誰知昱昇豈是那麽好糊弄的,又一直把黎漠當成至親,於是將計就計好好地教訓了他一番。直叫他中了藥,渾身燒得難耐,滿身酒氣地在學堂裏麵打滾叫喚,因為中了藥,沒有力氣發散,出了一頭一臉的汗,又受了驚嚇,被潑了臉酒受了寒,回家就病倒了。    又不敢對家裏說明實情,吃了一個大大的啞巴虧,自此對昱昇黎漠恨之入骨,逢人便說昱昇同他的那個侍從不清不楚破規矩壞綱常,他親眼瞧見黎漠把家裏少爺當成個浪子壓在身下玩耍,說得有鼻子有眼兒。昱昇和黎漠本來就形影不離,這話倒是也有些捕風捉影的真實。昱昇倒是不甚在乎,黎漠聽到耳朵裏麵,便遲疑了。他已經逐漸懂事,知道自己是寄人籬下,昱昇同他親近是最好的,但是這樣的流言蜚語到底是毀了他和昱昇的清譽。況且他也怕這些話語傳到昱家去。於是更放了大把的時間在櫃上,每日早出晚歸,連學功夫也淡了些,更不用說去每日接送昱昇。    昱昇慢慢長大,身體漸漸也起了變化。他雖然不是未自瀆過的稚兒,但是對情事依然生疏,他之前所有的知識積累都是張廣德一幫的春宮圖和言語講說,自從張廣德因為想同黎漠歡好被他整治之後,就沒人再同他講那些事情。張廣德和幾個狐朋狗友固然人品誠然不好,但是卻是昱昇在私塾唯一的夥伴。那規規矩矩的同窗都不甚喜歡他們,再加上因為張廣德造謠他和黎漠有龍陽之好之後,昱昇更是被同窗孤立。偏偏這個時候,黎漠也同他疏遠,每日隻是去櫃上學習。昱昇心裏憋著氣,又不知道往哪裏撒。天天鬧得家裏雞飛狗跳一般。    冬去春來,夫人的身體卻是大不如前。原本還能出來同大家一起吃飯,漸漸地連出門都不願了,人總是懶懶的。找了多少大夫看了,都隻說夫人病得不好,也隻能放寬心了。夫人身子漸弱,昱思惑打算讓昱愔早些嫁人,一是為了給夫人衝喜,二則是怕夫人真的有個三長兩短,一守孝怕又要三年五載,耽誤了不好同親家交代。    昱愔定的親家是個貝勒家的阿哥,若是往前數個幾十年,這樣的阿哥便是天大的尊榮,昱家這樣靠著買賣起家的人並不能同之平起坐。如今洋人幾次入境,革命黨洋教士接踵而來,攪合得時局一片浪蕩,滿人不再吃俸祿,日子也不比之前的榮華富貴,倒是不如做買賣的富饒人家。    昱家張燈結彩,出嫁了長房大小姐。一早昱愔給父親磕了頭,又去臥房和母親抱頭痛哭了一場,就快出門子的時候,昱昇突然覺出了舍不得,他緊走了兩步,過去抓住姐姐的手,昱愔雖然兒時最憎惡這個惹是生非的弟弟,可是到底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這會兒眼淚克製不住地掉,囑咐弟弟要好好聽話。又耳語他自己不在家,盯緊兩位姨太太不要欺負了親娘,說說哭哭,到最後喜婆子不住地叮囑她不要誤了好時辰,才抹著眼淚上了轎子。    昱昇心裏也難受,昱家嫁了女兒,婆家八抬大轎來接著去吃喜宴,昱昇和黎漠作為娘家弟弟,騎著高頭大馬跟著,昱昇沒見過這位姐夫,心裏倒也不為姐姐擔憂,昱家如今算是大門大戶,那些落魄的王爺貝勒除了府邸還有那麽三分顏色,早就是個空大的殼子,能娶昱家大小姐過去,還不當成菩薩一般地供奉著?    兩旁街道上炮仗響得歡,迎親送親的隊伍滿滿地占了胡同,一直往前走,正逢朝陽初起。吹吹打打好不熱鬧,昱小姐的花轎六簷八抬,華麗得像是個十五的花燈,轎輦四邊紅綢金線,門簾子上麵的刺繡的鴛鴦活靈活現,隨著轎子來回擺動,像是活了一般。    昱昇心不在焉地騎著馬,吹打著的隊伍一眼瞧不見頭,臨出門,母親蒼白的臉上難得帶著紅暈,喘息著說:“昇兒,你姐姐有了歸宿,我就放心了。你也早些成家立業,讓媽媽安心吧。”昱昇已經年滿十七,確實到了要定親的年紀。這幾日家裏倒是少不了有媒人出入,他留心打聽,卻不是同他說的。    而是說給黎漠的。    他邊走邊看前麵的黎漠,朝陽的光輝給黎漠鍍了一層金色的光澤。黎漠逐漸長成,他雖然讀書不多,卻極為努力,識文斷字,雖然不能像昱昇他們一樣熟讀四書五經,將聖賢書倒背如流,吟詩作對行雲流水一般,但是站在櫃台上算賬理財倒是足夠了。    他做事穩妥,雖不善言辭,但是絕不是木訥怕事,待人接物一絲不苟,挑不出一點毛病,倒是成了櫃上的好幫手。    黎漠這樣踏實穩重,又是昱家日後掌櫃的不二人選,自然被看出了好。昱昇甚至覺得父親有時候言談舉止透露出打算把尚且年幼的昱璓許給他的意思。昱昇慢慢長大,和黎漠卻不如小時候那樣親近,黎漠每日忙在櫃裏,昱昇這邊開始疏於讀書,他看見黎漠的時候,心裏頭總是覺得很焦慮,他也不知道自己焦慮什麽。比如故意同黎漠唱反調,同家裏每個人都唱反調。昱昇有時候覺得黎漠在家已經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如果黎漠是他,家裏似乎不會有那麽多不順心的事情。父母滿意黎漠,弟妹喜愛黎漠,下人們都認為黎漠是最和氣的主人。昱昇則不同,昱昇永遠是惹是生非,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黎漠對他永遠都是那麽和氣,和氣得讓昱昇覺得心裏更加的焦慮。    新郎高頭大馬的在轎子前頭,一臉的喜氣洋洋,對著前來看熱鬧的人群頻頻拱手答禮,昱昇看得出,那是真的快樂,發自肺腑的喜悅。他難免也會想想若是黎漠答應了誰家姑娘的婚事,有朝一日也這樣高頭大馬,身披喜服,是怎麽樣的心情。    他越想越覺得煩躁,卻總也想不明白自己煩躁什麽。    到了地方,娘家的弟弟們自然是貴客,拜堂敬茶繁文縟節過後,新人送到洞房等候春宵,賓客們按資排輩,自親至疏各自落座,開始吃喝祝賀,好不熱鬧。娘家這一桌,昱思惑自然占得主位置,夫人因為實在不堪勞頓,沒有來,卻給她留了正座,兩個姨太太坐在她左邊,昱昇黎漠昱璓昱翱分別坐好,趙管家、四家鋪麵的掌櫃都在桌麵上,席間不時有人前來敬酒拜訪。全家便要全體起身,一一還禮,昱昇自昨晚就累得夠嗆,答禮答得實在不耐煩,昱璓兩個小的,更是因為年幼,摸到姐姐的洞房去討喜餅吃了。    黎漠瞧著昱昇焦躁的臉,忍不住笑:“這就受不了了?以後輪到你可怎麽辦?”    昱昇沒好氣地白楞他:“輪也不會先輪到小爺我!”他說完之後,用胳膊肘頂了頂黎漠,“聽趙姨說今日好些姐姐的閨中密友都一齊來賀,你瞧上哪個,我知會我爹一聲!”    黎漠隻抿嘴笑笑:“胡說!”    昱昇像是來了精神,纏著他說:“我整日在念書瞧不見好姑娘也就罷了,你天天在櫃上,沒有個把給你香帕肚兜兒的?家裏那幾個夥計我還不知道,整日往八大胡同裏麵鑽,你鑽沒鑽過?”    黎漠歎息一聲,溫和道:“姐姐的喜宴你也胡說八道!”伸手夾了一筷子菜,放到昱昇碗裏,“吃你的飯!”    昱昇的個頭已經躥得同黎漠一般高了,兩個人都已經出落成男人的樣子,媒人的眼睛在昱家這兩個少爺麵門上轉悠,琢磨著同哪家的小姐合適般配,昱愔的閨中密友幾個小姐也一同來送親,眼看當年跟在昱愔後麵的小屁孩已經長大成人,紛紛感慨不已,尤其瞧見黎漠,更是春心蕩漾,害羞不已。婚事辦得熱鬧隆重,喜氣將整條胡同都點亮了,隻是可惜晚上吃飯的時候,餐桌上麵依然沒有坐著太太。    昱思惑大致地問了問黎漠店鋪的事情,黎漠放下碗筷恭敬地一一答複,昱思惑點頭微笑,看著沒心沒肺的兒子,突然對昱昇說:“你已經十七歲了,我瞧你也不是讀書的料,在家又怕你闖禍,你自己打算去找個差事做還是同你哥哥一起學當掌櫃?”    昱昇筷子也沒有停,心不在焉地說:“我不想受人家擺布。又不是吃不起飯,做什麽生計呢!”    昱思惑“啪”地往桌子上麵一拍筷子,把那已經四歲的昱翱嚇得嘴一撇就要哭。趙姨娘連忙抱起來哄著,大家都停下吃飯,黎漠連忙暗地裏麵拉了昱昇袖子一下。昱昇不情願地放下飯碗,昱思惑在家雖然算不上慈愛,但是也不經常發火,他一生氣,還是有幾分震懾力,昱昇梗著脖子補了一句:“那……我學做生意吧。”    昱思惑恨鐵不成鋼地說:“你的聖賢書都讀到哪裏去了!整日吊兒郎當,不學無術!除了闖禍什麽都不會!家裏要是沒有你哥哥幫襯,早就亂了套!”    昱昇聽了,心裏越發急躁,不由得嘀咕:“你看他好讓他也姓了你的姓!做你的親兒子吧!”    昱思惑直起身子,拿著飯碗就要扔過去,一邊的沈姨娘連忙拉住:“昇兒!不要說了!”    昱昇瞧見全家都做好人,越發地難受。隻狠狠地說:“要你管我!這個家裏麵多少居心叵測!我娘身體每況愈下也管不了家事兒了,正好看我多餘不順眼,轟我出去你們就安心了!”    說得那沈姨娘麵色一白,不再說話,已經懂事兒了的妹妹昱璓眼淚一下子湧出來。    黎漠站起來,一把把昱昇拉開,對昱思惑連連說道:“爸爸您別生氣,是他不懂事,我說他就是了!”    昱昇卻推開他的手,扭頭走人,大少爺脾氣發得淋漓盡致。後麵傳來老爺子氣急敗壞的聲音:“黎漠!別管他!讓他滾回去!”    昱昇走得頭也不回,邊走心裏頭邊難受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委屈什麽,不知道自己委屈是因為黎漠被家人關注太多了,還是黎漠關注家人太多了,因為黎漠,昱昇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是昱家所有人的中心,也是因為昱家,他不再是黎漠唯一的守護者。他不知道他對黎漠這樣矛盾的心思是因為什麽,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麽別扭難過。    黎漠沒有追出來,昱昇攪合了姐姐的喜宴,讓外人看了笑話,這位大少爺的名聲想來越發地差了,街頭巷尾在對著他評頭論足的時候,總是在感慨一句:老天爺公平啊!昱家生了那麽個混蛋玩意兒!卻撿來了一個那麽能幹懂事的!    回到家裏,空蕩蕩的沒人,幾個下人在伺候大太太睡覺,昱昇跑回自己的屋子,平躺在床上發呆,正是少年叛逆時,家中的每個人每件事兒看起來都麵目可憎,昱昇甚至想著,若是當時他沒有回家,他同黎漠一起出走,參加了義和團,又會怎麽樣呢?    他和黎漠都長大了,長大了,就有要分開的一天了。    他正想著,門外幾聲叩門聲,黎漠端著吃食走進來:“餓了吧?”    昱昇幾步就跑過去,抓著他的胳膊叫了一聲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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