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遲識相了:“那我還是不說了。”手腳利落地把行李捆紮牢靠,他站起身,重重在被壓得直往下陷的助動車上拍了一把:“好了,走吧。”“嗯。”嚴儼點點頭,邁步往社區外走。魏遲的車放了行李,坐不下人。魏遲就在他身後喊:“哎,等等我。”嚴儼站住腳,疑惑地看他,魏遲還站在車邊扶著車把,沒有要走的意思。“怎麽了?”“我找個人。”身體後仰,魏遲伸長脖子,猛然對著六層高的居民樓一聲大吼:“阿三,下來!”不知誰家有剛出生的嬰兒,“哇——”一聲大哭。不等嚴儼撲上去拽他,阿三一溜煙地從樓裏躥了出來:“魏哥,有事?”鞋帶都還耷拉在地上。寬叔找他都不見他這麽勤快。魏遲店裏的遊戲機快趕上大麻了。“嗯,車鑰匙給你,把車開到我家樓下。”瀟灑地把車鑰匙拋給阿三,魏遲這才走到嚴儼身邊,眯眼,咧嘴,手牽手,“好了,走吧,我們回家。”社區裏的綠化都枯黃了,玉蘭樹的葉子掉得一片不剩,光禿禿的樹幹刷著煞白的石灰,照不到太陽的陰暗角落裏還留著昨日的殘雪,濕嗒嗒地化成一灘水漬。魏遲牽著嚴儼的手麵不改色地從一群坐在樓下曬太陽的阿婆阿姨跟前走過。她們一個個從腳邊五色繽紛的絨線團裏抬起眼:“喲,這個不是對麵社區六號樓阿婆家的小魏嘛?”魏遲就停下來跟她們打招呼:“沈家媽媽又在做棉拖鞋啊?去年我外婆就講你做的棉拖鞋又暖又好看,你送給她的那雙她喜歡得不得了,一直穿到現在。”“真的?那我再做一雙,讓她替換替換。老人家冬天最關鍵就是一雙腳,腳暖和了全身就都暖了。”魏遲忙不迭道謝。女人們說笑著,目光在魏遲和嚴儼的身上跳過來躍過去,間或掃一掃兩人牽在一起的手,像是看見了又像沒看見。嚴儼的手被攥得發疼,他撇過眼偷偷打量魏遲。魏遲卻還是一副什麽都沒發生的表情,遊刃有餘地和那些阿姨阿婆們聊著。“小魏啊,女朋友肯定有了哦。年紀不小了,可以結婚了呀。早一點結婚,就早一點讓你外婆抱重孫子,她不要太開心哦。”“哈哈,現在沒有三百萬討不到老婆的,誰肯把女兒嫁給我喝西北風?”“哎,你沒有女朋友,阿姨幫你介紹一個。我一個小姐妹的同事的女兒,長得不要太漂亮哦,照片拍出來跟明星一樣,工作也很好的。”魏遲敷衍著說:“再說,再說,人家看不上我的,對吧,嚴儼?”好像是終於想起來嚴儼的存在似的,女人們終於把重點放到了嚴儼的身上:“這個是理發店裏的嚴儼嘛,今天店裏不做生意?”嚴儼僵著笑臉說:“不是,今天我休息。”“哦……”她們齊齊開口,七八雙經老板娘的手紋過眼線的眼睛又一次飛快地從兩隻始終不曾鬆開的手上掠過,“和小魏一起出去玩啊?”嚴儼支撐著嘴角:“嗯,不是……是……”魏遲接過話:“不是,我來幫他搬家。”“嚴儼搬家了?”“嗯,搬到我家,和我一起住。”她們都不說話了,豐富的麵部表情一瞬間被集體定格了似的。魏遲還是一副沒什麽大不了的模樣,沒心沒肺地招呼了一聲,大大咧咧地拉著嚴儼繼續往前走。嚴儼走出一段又回過頭去看,女人們湊在一起,看不清表情也聽不清她們的談話,隻瞥見她們腳邊的絨線團一下一下蹦個不停。“不太好吧?”嚴儼說。“嗯?”魏遲的心情卻很好,胳膊用勁,把兩人牽在一起的手甩得越來越高,仿佛要高過頭頂。好像現在的小學生都不會幹這麽幼稚的事了。“傳出去不好聽。”理發店是個是非八卦的集中地,從電視裏的大明星到住隔壁的小二黑,誰挖誰的牆角了,誰和誰婚外戀了,誰家夫妻半夜打架了,隻要不是出在自己身上的事,什麽都可以拿過來隨口編排,嚴儼聽得太多。“他們想說就讓他們去說好了。”紅燈滅,綠燈亮,魏遲走得很篤定,一步步牽著嚴儼跨過斑駁的橫道線,“我就是要讓所有人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沒什麽好偷偷摸摸的,也沒什麽見不得人的,隻不過雙方都是男人而已,沒有法律規定,同性情侶隻能在旁人看不見的角落裏擁抱接吻。無論投來的目光是何種非議或是鄙夷,那都是旁人的事。我隻遵從自己的感覺,我喜歡你,我要同你十指相扣掌心相貼,不管四周是悄然無人還是眾目睽睽。一如天底下所有的普通情侶,肩並肩,相攜走過每一個春秋冬夏,每一季雨雪風霜。嚴儼止不住停下腳步,魏遲的眼神從未有此刻這般明亮而灼熱。男人敢於擔當一切的表情像極了遊戲中那個始終衝鋒於眾人之前的英雄。以至於到了之後之後的若幹年後,回想起這個冬日午後的一切,嚴儼依然覺得手心發燙。不過魏遲的那位至交死黨——胖子卻破壞了他的一切美麗遐想與感動:“切,魏遲這個人啊,不炫耀會死星人嘛。無論什麽東西到了他手裏,不拿出來顯擺一下,他晚上睡不著覺的。”※※※※※※寬叔時常端著他那把從地攤上花十塊錢淘來的紫砂壺,有板有眼地忽悠小學徒:“你們知道,為什麽有些人成功了,有些人卻失敗了嗎?”機靈的小學徒搬過小板凳圍坐在他腳邊,睜大雙眼四十五度仰視:“寬叔,為什麽呀?”“因為,他們懂得一個道理,站在什麽山頭唱什麽歌,到了什麽時候幹什麽事。做人不能光憑一身本事。學本事誰不會?練唄,再笨的人練久了也總能出師。可是真正的聰明人卻很少,這要靠悟性,得有天分。”慢慢地吸一口茶,寬叔眯起眼侃侃而談,“看看,這麽多梳子剃刀堆在那兒,你們一個個都看不見,隻有嚴儼知道要拿塊抹布來擦一擦,這就叫眼裏有活,聰明。哪個師傅不想要個勤快徒弟?收一堆懶骨頭杵在跟前,即使能當柴禾劈也不能燉湯喝,有個屁用?”他意味深長地端著茶壺喝茶,小學徒們“呼啦”一下站起來全都圍住了嚴儼,你搶抹布我奪剃刀。不一會兒,剃刀口被擦得鋥光瓦亮,鏡子似的。寬叔心滿意足地笑,早來了一年地學徒們也都抖著肩膀竊竊私語:“寬叔來來去去就這麽幾招。再過十天半個月,連最笨的阿綠都唬不住。”他們說得太輕,寬叔聽不見。躊躇滿誌的店老板翹著二郎腿坐在高高的吧台椅上神采飛揚:“我說得對吧,嚴儼?”嚴儼抱著一大捆晾幹的毛巾從裏間走出來,笑著應承他:“對,都對,寬叔你哪裏說錯過?”寬叔的興致更高了,“哧溜哧溜”地吸著壺嘴,手指一邊摩挲著茶壺,愜意得賽過神仙:“人呐,活在世上最難是知道認命。什麽時候該幹什麽,這都是定數,是從老祖宗起一輩輩傳下來的規矩。該上學就上學,該結婚就結婚,該生娃就生娃,一樣樣都挨著。不能亂,也不能錯。命擺在那裏,你再強也強不過它。得知道什麽叫分寸。就跟我們給人剃頭是一個道理,該剪兩寸就兩寸,長了不精神,短了就禿了。喜歡也好,愛也好,管你什麽地老天荒海枯石爛,都是虛的,『合適』最重要。天時、地利、人和,對的時候和對的人幹對的事,這就叫成功。”夥計們聽得雲裏霧裏,嚴儼埋著頭,專心致誌地把一條條毛巾展開、對折、壓齊、再對折,不一會兒,手邊方方正正壘起一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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