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她低頭喝水的功夫,鏡子裏始終麵容倦怠的女孩快速地對嚴儼笑了一笑,笑容苦澀而無奈。嚴儼同樣無奈地衝她搖了搖頭。剪完後,自言“作孽作了一輩子”的媽媽猶不肯停嘴,拉起女兒在鏡前轉個不休。嚴儼一聲不吭地看著笑笑仿佛娃娃般被她擺布,眸光一閃,恰好瞥見在門邊探頭探腦的豆芽:“你怎麽來了?不上課?”一個多月不見,瘦瘦小小的小鬼還是那麽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渾身黑不溜秋的,隻有一雙靈活的眼睛轉啊轉地,亮得過分:“體育課,長跑測試,嘿嘿,反正我也跑不及格。”嚴儼一巴掌拍上他的後腦勺:“瞧瞧你的出息!”“魏哥也這麽說。”豆芽揉著腦袋笑得見牙不見眼,小孩子特有的狡黠表情遠比在家長老師跟前時那張苦菜花般的哭臉討喜得多。嚴儼情不自禁又拍了他一把:“別玩了,上課去吧。”“嗯。馬上。”他齜牙咧嘴地衝著嚴儼樂,一伸手,手掌神神秘秘地攤開在嚴儼麵前,“喏,魏哥給你的。”嚴儼垂眼看,啞然失笑。又是糖。上回是薄荷糖,這次換成了奶糖。活該魏遲一輩子娶不到好女人,這年頭,連幼稚園裏的孩子都不會用糖來道歉。人家會奶聲奶氣地從兜裏掏出半塊化掉的巧克力:“媽媽每天隻讓我吃三顆巧克力,我留了一點,給你的。還有,嗯……對不起……”嚴儼垂著手,任憑透明的糖紙被陽光照得發亮:“他怎麽說?”豆芽搖頭晃腦地賣關子:“他說……”“嗯?”嚴儼略略彎下腰。跟魏遲一樣喜歡眼珠子四處亂飄的小鬼“嘻嘻”地笑,拉過嚴儼的手,強自把糖塞進他的手掌心:“甜的。跟昨晚一樣甜。”他眨著一雙天真無邪的眼好奇發問:“嚴哥,什麽意思啊?”“轟——”地一聲,嚴儼整個從眉毛尖紅到腳底板:“胡、胡說……”豆芽早跑遠了,似乎又想起什麽,箍著牙套的小鬼一路後退一路興奮地把臉漲得通紅:“嚴哥、嚴哥,我贏過魏哥了!山脊賽車,我超他的車,一個車身……”一個遊戲而已,他高高舉著臂膀驕傲得像是贏了全世界。那邊店裏旋風般衝出一道身影,衝著豆芽的方向揚著拳頭破口大罵:“小鬼!廢話那麽多幹嘛!死回去上課去!”午後金色的陽光裏,套著寬大校服的少年抱著肚子笑得哈哈哈,頂著一頭亂發的年輕男子哇哇大叫跳腳不迭,橫七豎八的發梢生氣盎然地在光影裏跳躍,毫無形象可言。嚴儼望著眼前的他,剝開糖紙,緩緩把糖含進嘴裏。甜的,恰如魏遲所言。於是嚴儼開口:“魏遲。”魏遲含笑回頭:“嗯?”他不帥,他沒錢,他吊兒郎當劣跡斑斑,社區門口曬太陽的九十歲老伯都還拿他當年的頑劣做笑話,從頭到腳都看不出來他有什麽好。隻不過是嘴甜了一點,偶爾善良了一點,間或溫柔了那麽一點點,還有還有,不過是這張笑臉看起來比較陽光燦爛和煦溫暖。似乎當初乍然相見時,躍入心間的第一印像也是鞭炮陣陣裏他肆無忌憚的鮮活笑容。嚴儼的心頭浮起一句話,他笑了,天亮了。“你忘了你跟我說過什麽?”“啊?”魏遲大惑不解。高高的台階上,嚴儼別開眼,看見自己落在玻璃門上的倒影。陽光把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魏遲腳邊:“有個白癡曾經問過我,要不要一起看電影。我記住了,那個白癡卻好像忘記了。”魏遲張大嘴……傻了。那天的天氣特別暖和,金子般的陽光在小小的店堂裏鋪陳了一地。嚴儼扭頭走進店裏,拉過一個工具箱,悶頭把鏡台上的所有東西胡亂往裏扔。回過神來的魏遲緊緊跟在身後,笑得像隻吃飽喝足的貓:“我就說嘛,你肯定喜歡我的。”嚴儼停下手:“滾出去。”魏遲在鏡子裏笑,從這麵轉到那麵,而後消失在玻璃門後。他貼在門邊,扒著窄窄的門縫對嚴儼笑:“嚴儼。”嚴儼不做聲。魏遲喊:“嚴儼、嚴儼……”嚴儼耳朵根發燙:“你幹什麽?”“我喜歡你。”魏遲說道,“很喜歡。”※※※※※※晨光裏的嚴儼安靜地合著眼,睫毛很長,嘴角微翹,美好得動人。魏遲低頭想要靠得再近一些,鬧鍾響了,時間到了,嗓音嬌柔的小loli在手機裏壞心眼地念叨:“詛咒你roll點不過20,詛咒你roll點不過20……”魏遲在嚴儼的睡顏裏猛然清醒。刷牙、洗臉、梳頭,再從亂得永遠關不上門的衣櫃裏掏出外套。出門前,魏遲習慣性對著鏡子擺出一個自認帥氣實則很痞的笑臉。路過菜市場門前買一份早點,幸災樂禍地立在街邊看著不想上學又不得不上學的小孩被家長提著衣領往校門裏塞,看看路邊的草,數數天上的雲,和寬叔家隔了一條街的理發店正在培訓員工,穿著整齊製服的男男女女擎著紅旗喊著廣告詞呼嘯而過,魏遲咬著半根油條晃晃悠悠地踱到自家店門口。珺珺早就到了,坐在高高的吧台椅上“哧溜哧溜”地喝豆漿:“都幾點了?你有點當老板的腔調好嗎?”聳肩、抬眉、攤手,後退一大步,魏遲身體後仰,伸長脖頸往隔壁理發店裏望。嚴儼正在替人剪發,黑毛衣的袖子高高卷起,露出一截白白的手臂。十指上下翻飛,細碎的黑發雪一般飄飄落地。嚴儼的行情很好,下了班吃夜宵的時候還不斷有人打手機找他:“嚴儼,明天上午有空吧?我過來剪頭。啊?小陳也要來?哎呀,推掉她,我都等你等了好幾天了……你知道的呀,我隻有上午有空。”都不用留心去聽,百分百是女客,一個個把喉嚨掐得細嫩,黃河般九曲十八彎。魏遲聽得受不了,拜托啊大嬸,你孫子都會打醬油了好嗎?人前的嚴儼總是顯得很矜持,嘴角勾得淺淺的,話也不多。女客們嘰嘰喳喳地說東道西,忽然一個回頭:“嚴儼,你說是吧?”他就會很誠懇地點頭:“嗯。”順便附送一個稍許明朗的微笑。有人雙頰泛紅,有人愜意享受。魏遲在外頭看得真切,歪著嘴“切——”一聲低嘲,女人。叼著豆漿袋子把腦袋探進玻璃門裏,魏遲喊:“嚴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