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屋後,蔣梓瀚拉開簾子,陽光一下子穿透彌散塵埃的空氣,整個窯洞豁然明亮起來……碧海迫不及待地四下張望,發現自己果然不是蝴蝶夢裏的娘們,這裏也不是曼德利莊園,離奇詭異與他無緣。這間窯洞實在沒什麽特別之處,進門一張寬大的石炕;再往裏放著一口笨重的老式紅漆箱子,上麵寫著毛澤東的名言‘我們也要搞人造衛星’;最裏麵擺著張破舊的書桌,兩把椅子;牆壁和天頂微微泛黃,可見很久沒有粉刷過……唯一稀罕的就是西邊一整麵牆上張貼著大紅剪紙,圖案精美繁複,剪工細致,題材也極為廣泛,山水動物、八仙過海、唐僧取經……各種活潑生動的造型應有盡有。“這是誰剪的?夠資格舉辦個人藝術展了。”碧海仔細欣賞著一幅幅精妙的剪紙,越看越愛。一口氣看完幾個係列,他發現這些作品中充滿天真的想象,作者八成是個孩子……一張照片遞到眼前。碧海定睛一看,不由得呆了,心髒驟然失去控製,怦怦狂跳不止;同時,一股寒氣沿著他的脊梁骨向上攀升,深深的憂慮鉗住他的嗓子眼,令他無法呼吸……照片上,一輛摩托車橫在鄉間土路中央,女孩子大約十二三歲,跨騎在靠前的座位上,雙手扶著車把,模仿著開摩托的動作;她身後坐著一個少年,年齡稍大一些,身材瘦高,臉上掛著拘謹的笑,黑色的眼睛炯炯有神……那女孩很懂得擺pose,她微微偏過頭,唇角輕揚,點漆雙瞳中閃著頑皮的笑。忽略掉她身上破舊老土的衣服,碧海從沒見過比她更漂亮更討人喜歡的小姑娘……那少年欣然坐在後座上,把千載難逢的騎摩托車機會讓給了女孩,顯然對她很疼愛……驚人的漂亮,也驚人的相似。顯而易見,他們是一對兄妹,甚至有可能是雙胞胎。這個女孩恐怕已經夭折了……“她……叫什麽名字?”碧海心亂如麻,平日的鐵嘴銅牙竟然結結巴巴起來。可以斷定,他昨天撕壞的風箏是蔣梓瀚做給妹妹玩的。“瀾芯。”蔣梓瀚低低回答一聲,忽地轉身背對碧海,沙啞著嗓子說,“她叫蔣瀾芯。”先前混亂的疑惑,漸漸變得明朗而清晰……看著那人微顫的雙肩,碧海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麽安慰才好。於是,他選擇了沉默和安靜,體貼地留給那人思念的空間……過了很久,蔣梓瀚仍然背對碧海站著,他抬手摘掉眼鏡,然後又戴上,嗓音暗啞地說,“我妹妹比我小一歲,脾氣乖巧,隻有對著我的時候很霸道……忽然有一天,很晚了她還沒回家。我和爸媽急瘋了,跑遍附近幾個村子,挨家挨戶地問,就是找不到她。直到半夜,我才在我們家的洋芋地裏找到了她。確切地說……找到了她的屍體。她喝農藥自殺了。”並非死於意外,竟然是自殺!碧海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張照片,心口一陣陣抽痛,痛惜這女孩的輕生,更心疼那個悲慟的兄長……碧海接手過類似的案件,十幾歲少女被自己的親人拋棄,最容易走極端,曆來是吸毒賣淫自殺的高危群體。但蔣瀾芯的生活環境相對單純,父母哥哥又都很疼愛她,實在沒有動機去尋死……“冬夜的莊稼地很荒涼,土地上凍,堅硬得像凝固的生鐵。瀾芯手捧著肚子,蜷縮在地上……她的身子總是很暖很軟,從來沒有那麽冰冷僵硬過……”蔣梓瀚挨著炕沿坐下,解開了腕表,叩開背麵的表殼,從裏麵取出一張折疊的顏色泛黃的紙,慢慢打開,拿在手裏仔細看著。其實,男人什麽也看不到,淚水早已糊滿了他的黑眸,從眼鏡邊沿一滴滴滑下來,滾落在那張紙上……碧海心如刀絞,走過去蹲在地上,從男人手中拿過那張紙,卻發現紙上的字跡根本無法辨認。斑斑點點、層層疊疊的淚痕早已模糊了字跡……“我在她的口袋裏找到這張紙,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卻越來越看不清楚上麵寫的是什麽……”蔣梓瀚突然失聲哽咽了一下,暗黑的眼閃著寒光,冷下聲音說,“瀾芯被一個豬狗不如的畜牲……”蔣梓瀚的話沒說完,碧海也能明白蔣瀾芯的遭遇,他心痛地歎息,輕握住男人傷痕累累的手掌,卻猛地被拽倒,那人鐵一樣的手臂箍住他的腰,抱著他在寬大的石炕上翻滾幾下,然後停下來,與他麵對麵。“我和妹妹就睡在這張炕上。從她一出生,我們就睡一個被窩。”淚水弱化了蔣梓瀚的深沉,他粗啞的聲音裏充滿自責,“她自殺前一個月,每晚都獨自縮在牆角裏,再也不像過去那樣鑽進我懷裏睡覺。我太愚蠢,太麻木,總以為瀾芯長大了,開始懂得男女有別……我根本不配做她的哥哥,我沒能保護好她,我甚至連她被欺負的事都不知道!”蔣梓瀚翻身坐起來,雙手抱頭,開始習慣性地揪扯自己的頭發……這個男人很擅於掩藏心緒,眼神表情極少出現波動,但這個揪頭發的動作完全是下意識的,當他承受巨大壓力的時候,他的頭發就成了唯一的宣泄渠道……積澱了二十年的自責與悲慟,當然不是幾句輕飄飄的話就可以安慰得了的。碧海靜靜坐在一邊,放任那人沉浸在深深的思念和愧疚中。過了很久,他才試著引導蔣梓瀚轉移情緒,低聲問,“你知道是哪個畜牲幹的麽?”蔣梓瀚先是搖了搖頭,忽又看向碧海,暗黑的眼底分明寫著猶豫……碧海迎上那道黑沉沉的視線,用坦率的眼神無聲地提醒男人曾經答應他要說實話……蔣梓瀚慢慢站起身,走到舊書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樣東西,遞給碧海。一個很古舊的語文作業本。碧海詫異地接過來,隨手翻看著帥氣的字跡,暗暗慨歎這家夥十幾歲就能寫一手漂亮的字。翻到最後,赫然發現接連三四頁,整整齊齊地寫滿了人名,每個名字後麵都用紅筆劃著一個對勾……細看這些名字,大部分都帶有‘蘭、鳳、芳、巧、珍、萍、露、梅’等,顯然是女人名字。看到碧海費解的眼神,蔣梓瀚很快移開視線,低聲說,“瀾芯留給我的信裏隻說那個畜牲是學校裏的同學,卻沒說出名字。我調查了大半年,什麽也沒查出來。世道就是這麽不公平!凶手逍遙法外,我們家卻掉進了地獄!我爸離家去城裏做工,我媽每天以淚洗麵,而我這個兒子卻廢物得連仇人是誰都搞不清楚!”蔣梓瀚的聲音倏地拔高,幾乎是在怒吼,旋即他又冷靜下來,看著碧海手中的作業本,暗黑的眼底混雜了殘忍和複仇的快意,“既然無法找出犯罪個體,我不得不懲罰所有嫌疑犯。我和瀾芯在鄉辦的初中讀書,所有學生都來自附近幾個村子。我列了名單,從初一到初三每個男生,但凡家裏有姐妹的,他們的姐妹都被我捆綁起來、扔在野地裏糟踏過。對於那些沒有姐妹的,我不得不耐心等待,等他結婚後,再給他戴綠帽。就在遇到你之前的幾天,我幹了最後一個嫌疑犯的老婆。經過漫長的十五年,我終於報複完所有嫌疑犯,無一漏網……”碧海看著那些名字,看著那些名字後麵深淺不一的紅色對勾,胸口霎時被一種難以名狀的失望和憤懣劇烈壓迫著。不論這些女人的兄弟或丈夫做了什麽,她們完全是無辜的。手捧著這本血淋淋的複仇記錄,仿佛捏著一團焚心的烈火。碧海看向男人,眼神極其複雜,譴責的聲音冷冽如冰,“如果你妹妹地下有知,一定恨死你!”“你給我閉嘴!”碧海曾經很熟悉的冷酷神色重又出現在蔣梓瀚臉上,射電般銳利的視線凝聚起沉重的壓迫感,直逼向他,“你是獨生子,你當然無法理解失去瀾芯對我來說有多痛苦!如果不是記掛著父母,我早就喝幹瀾芯剩下的那半瓶農藥,抱著她的屍體一起下地獄!瀾芯最怕冷,卻因為那個畜牲的惡行慘死在大冬天的洋芋地裏!她走的那一刻有多疼、多冷、多孤獨、多害怕,你怎麽可能明白!你所鼓吹的那些廉價的正義道德能懲罰罪人麽?能把瀾芯還給我麽?”“多疼、多冷、多孤獨、多害怕……”碧海逐字逐句重複著蔣梓瀚的話,“你說了這麽多,偏偏沒有提到‘恨’!你知道的,對不對?你知道你妹妹走的時候沒有帶著恨意,更沒有報複的欲念!”咄咄逼人的氣勢衰退下去,蔣梓瀚頹然跌坐在炕沿,又開始揪扯他自己的頭發……碧海拿起蔣瀾芯的遺書,反複看著已經無法辨認的墨跡,冷靜分析著,“我敢斷定,那個畜牲施暴的時候蒙住了瀾芯的眼睛。在這個過程中,瀾芯可能碰巧摸到了該罪犯的書包。由此,她判斷是學校裏的同學幹的。”蔣梓瀚猛然抬起頭來,眼底滿是震驚。碧海明白自己猜對了,立刻乘勝追擊,“事發後,瀾芯為什麽不告訴你?她為什麽開始躲著你?原因就是:她的眼睛被蒙住,與她發生性行為的罪犯可能是任何男人,包括她的哥哥——你!”注意到蔣梓瀚越來越諱莫如深的眼神,碧海並未停下來,繼續說出更大膽的推測,“所以,瀾芯的自殺動機絕不是因為被人強暴,恐怕跟你有關。”“……我愛瀾芯,不僅僅因為她是我妹妹。她是我唯一信任的人,是我的命根子!我明知道我的愛齷齪肮髒、不容於世,卻仍然用盡一切辦法霸占著她……”蔣梓瀚嗓音沙啞地說著,酸楚的淚水爬了滿臉,“瀾芯留給我的信上說,她覺得自己很髒很賤,她竟然把那個強暴她的男人當成是我。她看到我跟學校裏的女生說笑,就以為我嫌棄她,再也不喜歡她……”見蔣梓翰終於說出藏了二十年的秘密,碧海即感到欣慰,又覺得憤恨。這個男人遭遇了不幸,卻總是以無限度的報複作為宣泄。他無法感同身受地善待跟他一樣不幸的人,反而把無辜者變為比他更淒慘的受害者。“那些喊你‘直哼’的女人……你有補償過麽?”碧海冷下聲音問著。對麵前這個哭得淒慘,卻心狠如鐵的男人,他又疼又恨。蔣梓瀚把臉埋在手裏,慢慢點了點頭,悶著聲音說,“我設立了一筆成長基金。劉家莊鄉的每個孩子每年可以支取2000元作為營養費;凡是考上大學的孩子都可以領取學費和生活費。”聽他這麽說,碧海的怒火總算消了些。跟這個慣於謊話連篇、狡猾世故的男人周旋,總是累得他精疲力竭。除了疲憊,還有心疼和深深的無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