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房間窗台的玻璃往外看,路燈如同點點珍珠從我腳底下的黑暗延伸到不知名的遠方,夜深了,遠方的夜和窗沿的一樣黑。


    往前一天,同一個暮日下的城市,一個年輕的生命消亡了。很不巧,他是我記得的人。曾經無數的時刻,我在電視上看到誰誰誰又因為什麽自殺死了,這些新聞我總是看過了又隨意的忘掉。我沒有想過,會有一天,我周圍密密麻麻的關係網裏,有一個節點,以這樣的方式黯然逝去。


    他離開有一天了,竟沒有造成多大的波瀾。不說能讓地球停轉,他的死,竟然連稍微擾亂一下周圍人的心思都做不到。


    我們同一個初中,他在十二班,我在七班,他們班在我正上方。我有一個很要好的同學,叫魚裹,在他們班。我和他經常打鬧,因此十二班的人我基本能看個臉熟。我甚至還加有十二班的班群。


    我媽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驚訝得好一會兒不知道說什麽,猛然想起去翻他們班班群,居然沒有找到關於這的消息。我感覺穩了一點。又去翻了他們的群成員名單,發現通告上的名字和那人的有一個字對不上。


    我從媽媽那裏找到了消息源頭,是從羊掏媽那裏傳出來的,我於是在qq上和羊掏反複確認。他一開始很肯定的說是,後來慢慢也不確定起來。


    其實我也不懂是為的什麽,我跟羊渤普也不熟,卻千方百計試圖證明死的不是他。大概是一種冥冥中的感覺,我覺得如果真的是他,一個還生動地活在我的記憶中的人,就這麽沒了,我很害怕這樣的事情發生,我感覺我正在變得焦躁不安。


    我想起初三那年,也是十二班,寒假快結束的時候,一個女生車禍死了。我還記得那天,魚裹激動的和我在qq上聊了很久,就因為這,我竟然也是最早得到消息的那一批人。他很激動,十二班的班群也很炸,但是我卻沒有那種麵對死亡應有的恒久而深刻的感覺。那個女生的死,就像稻田裏最後一棵稻子的凋零,於農人而言重逾泰山;而對於我,就像隕落的流星,刹那間牽動我的心神,又從腦海裏輕易地淡去。


    到了羊渤普卻不同了,明明與他不熟,也沒人和我晝夜暢談對他的思念,本應是uc 頭條裏過眼即忘的新聞,卻仿佛山路裏的荊棘,趟過時能留根刺紮在心底。從初三到高二,是我變得更加幼稚脆弱感性了,還是成熟到足以理解世界的殘酷而害怕麵對?


    我問了魚裹,是不是他。魚裹秒回,連著兩三條消息,卻都隻有一個字——“嗯”。問自殺的原因,魚裹好一段時間沒答應我,最後還是回了句不知道。沒有詳細地去聊前因後果,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願意打出來,隻有兩三條一個字的回複,和一句“不知道”,恍惚之間我看到了人情的淡漠,這種從課本上經典裏見過無數次的情緒,第一次在生中化作實體被我觸碰到。


    羊掏也問了他在s中的同學,確定了,離世的真的是我記憶中那個人。


    我突然就失去了探尋真相的動力,斜靠在門框上,心頭百味雜陳。電視裏歌手的聲音、電視外媽媽和表姐的歡鬧聲離我遠去,我的內心空虛得說不出話來。閉上眼,淒清的寒意從四麵八方地圍住我,我霎那間被一種叫做悲涼的情緒填滿了。


    猶記得小學的時候媽媽教育我要以己度人。以己度人,我努力地去度羊渤普,卻度不出他在繩圈中慢慢窒息而死的那一段時間裏,在想些什麽。楊滔還在qq 裏傾瀉著他的哀悼,“明明是那麽活潑的一個人”。是啊,明明是那麽活潑的一個人,他的空間裏還有上個月的吃雞截圖,究竟是什麽樣的事情,能讓他放棄生命?


    我很彷徨。羊渤普就這樣輕易死了,讓我不免想到祝福裏的祥林嫂,也是死得很輕易,魯迅一來一回人就沒了。原來死,不像我以為的那樣困難。今天是羊渤普,明天又是誰?或許有一天,我能在宿舍的廁所裏發現一根繩索,吊著我最熟悉的人,一瞬間就和我隔著最遙遠的距離;又或許有一天,我會親手為自己套上一根繩子,然後安靜地等待最後的審判。那個時候的我經曆了什麽,我又在想些什麽,在跨過陰陽分明的那一刻,我最後的念頭又是什麽?


    我以前為了潛水訓練過憋氣,剛又試了一次。如此嘔心抽腸撕心裂肺的痛苦,我連一分鍾都沒撐到,模糊的潛意識就放開了對肺的控製;劇烈地呼吸下,我的手腳不受控製地開始發軟。上吊而死,就是窒息而死,他在如此劇烈的痛苦之下還是堅持選擇死亡。很多時候,讓人選擇離開這個世界的東西要遠比死亡本身可怕得多,而那種坦然麵對死亡的決絕也是我所無法理解和想象的——在我真正擁有它之前。


    我對他的哀悼是帶著點唇亡齒寒的感覺的。我是一個很容易想到死亡的人,因此我不敢走近天台的邊緣,不敢跳進湍急的河流,不敢去做一切危險的事情。我害怕死亡,但是每個人都必須麵對它,我不可能長生不死,所以我也不會例外。流浪地球裏麵有一段讓我印象深刻:“你在平原上走著走著,突然迎麵遇到一堵牆,這牆向上無限高,向下無限深,向左無限遠,向右無限遠,這牆是什麽?”謎底是死亡,是每個人逃不過的宿命。羊渤普死了,我也會死。他是坦然的決絕的自己選擇死亡;而我到底是害怕恐懼到極點,被動地落入死亡的深淵,還是和他一樣遇到了某件很可怕的事情,選擇用安眠藥或者繩索進入永眠?


    我好像懂了,我同情的彷徨的害怕麵對的其實不是羊渤普的死,而是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刻,選擇同一種方法離開這個世界的我。如此輕巧,如此平淡。


    我想發條說說表示我的哀悼,但是想了想,又將它摁了回去。其實死亡是很私人的事情。我麵對了,我的選擇,我死了,關他屁事?羊渤普大概不會希望他的逃避和壓抑被翻來覆去地談笑吧,也許十二班的家夥們也是一樣的念頭。成長了成熟了見得多了,死亡也就不像初見時那樣震撼。


    死亡總是件悲傷的事,也許某天我也會決絕地選擇離去,所以每見到周圍人自我了斷,我都該為自己吊唁一番,免得到時候來不及為自己的死亡哀悼


    世界的殘酷和冰冷在於你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麵對死亡,或是他人的,或是自己的,呼吸之間一個年輕的生命隨隨便便就能隕落掉。


    第二天下午一點多,他們班群多了幾條未讀消息,大意是第三天下午四點,有時間的同學可以去送送羊渤普。被時間衝淡的悲涼之感又湧上了我的心頭。這件事情,就要這樣結束了嗎?我仿佛看見了送行隊伍中寂靜肅穆的氣氛,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誰也不知道能說什麽。


    想到《尋夢環遊記》裏的一段話:“人會死三次。第一次是你的心髒停止跳動,那麽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說,你死了;第二次是在葬禮上,認識你的人都來祭奠,那麽你在社會上的地位就死了;第三次是在最後一個記得你的人死後,那你就真的死了。”羊渤普在前天擁抱了第一次死亡,而明天大家又要為他的第二次死亡送行,生命輕巧地流逝,使我又一次感覺到生死之間的阻礙是如此微不足道。


    明天下午我幾乎不可能去的了,不說開學在即,交情上我都與他不算熟悉。我對他大概也隻是一種唇亡齒寒的同情和遺憾罷了。但我還是覺得明天四點鍾有必要送送他,即使是在心裏默默地,也算提前為自己將來的宿命吊唁哀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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