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大人,這物有相同,人有相似。您每日公務繁忙,如何能記得了每一張麵孔不是?”那白無常麵無表情的說道。


    “也是。本官啊,亦不管這些俗務很久了。”鍾大人摸著胡子歎息一聲,那牽馬小廝似乎獲悉他要走之意,立刻牽著那麵目猙獰的瘦馬飄蕩過來。


    隻見他雙腳在虛空中像是踩踏著幾番煙霧,便穩穩坐回馬背上。


    馬兒會意立刻往來路趕去,那撐傘小廝、掌印小廝、提燈小廝與駝葫蘆小廝緊隨其後,跌跌撞撞的奔向濃霧之中。


    “本官先回一步。”那鍾大人從葫蘆小廝手中接過葫蘆,悠閑地喝一口。


    兩隻蝙蝠圍繞著他們一同踏入那縹緲之境,黑色濃霧幾乎瞬間就將他們的身影吞噬,再瞧不見了。


    白無常一直陰著一張臉,旋身如一幅水墨畫那般飄至我的麵前,渲染出他的形象,同時他吐出了他標誌性的猩紅長舌。


    我被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


    他接著對我解釋道:“你乃生人魂,此處皆是此地枉死之魂,你的生人氣會引得他們躁動。”


    “你若非要送至枉死城,就須一刻不離的跟著我兄弟二人。”


    “否則,即便你是符惕山的人。我也無法再通融,你需立刻回陽世去。”白無常緊跟著補充了一句。


    “你知道我是符惕山的人?”我疑惑道。


    白無常那雙眼中透出些許不耐:“跟緊我。”


    隨著他的話音剛落,我發現我竟身不由主的飄了起來,仿若有一陣力推著我往前走。


    我慢悠悠從這數百個亡魂麵前飄過,他們所有人著白衣,均列陣不語,低垂著頭,在這濃墨黑霧之中看上去的確瘮人的很。


    再讓我單獨留在這,我這剛被嚇過,也屬實不敢了。


    如此想著,已經被這股力推到了城隍廟的門前,兩扇朱漆大門上頓時閃著金光。


    那朱漆大門上兩道金光,霎時化作金光閃閃的兩行大字:任憑爾無法無天到此孽鏡台前還有膽否,須知我能寬能恕何不把屠刀放下回轉頭來。


    ——“唯有舍棄手中這把劍,棄劍而行……”


    此時,我的腦中忽然想起蕭商羽在樹下對我說的,若是對上“劍雨”的那三招,需放下手中這把劍,方可破解。


    經過這門檻時,我抬頭往上看,發現這門居然是無限高的所在,一眼竟望不到這頂的頭。


    在門頭上高懸著一隻碩大的算盤,上書:千算萬算不由人算。


    這城隍廟倒處處是玄機。


    我連忙緊跟上白無常的腳步,他對此處熟門熟路,腳程十分的快。


    我以前在王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更別提出府逛街,更是從沒來過這城隍廟。


    原隻聽聞是極熱鬧的所在,萬沒想到,這城隍廟裏居然還真有城隍爺。


    我的好奇心大起,開始四周到處張望,好似又變回了那閨中無憂無慮的少女。


    白無常則步履不停,引著我依次經過了數個神殿,如:“慈航殿”、“三官殿”、“財神殿”、“太歲殿”、“祖師殿”、“關聖殿”、“文昌殿”……


    這鱗次櫛比的神殿在夜裏居然都閃爍著橘色的燈光,看上去令人有種寧心靜神之感。


    整個城隍廟的上空整齊劃一的羅列著一排排火紅的大燈籠。


    在這一瞬,我仿佛聽到周遭嘈雜的人聲此起彼伏,而當再仔細聆聽時,卻又發現周遭寂靜無聲。


    如此反複數次,我剛想開口詢問。


    忽見白無常終於飄進了城隍廟正中,十分宏偉巨大的一座神殿。


    這神殿門口掛著一塊牌匾,上書:城、隍、殿。


    在屋簷下方還掛著兩塊橫幅,上書:威靈顯赫、燮理陰陽。


    這城隍殿裏更是人聲鼎沸,仿佛好多人在連夜趕著什麽急活。站在殿外往裏瞧,是一個人影也沒有。隻有那高聳的城隍像在暗夜中屹立罷了。


    隨著我飄進大殿,便猶如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見了光怪陸離的一幕。


    原本在殿外看上去空蕩蕩的城隍殿內,此時有好些與那洛城姑娘穿著類似的男男女女,正在平日裏香客跪拜處架起的好些木條長桌上伏案,翻閱著一本本藍色簿子,那簿子上書:戶籍簿。


    黑無常正頂著那張黑透了的凶神惡煞的臉皮,目露凶光的站在正中高台旁——那處原是城隍像位置邊上。


    城隍像原來的位置卻站著一嬌媚女子。那女子麵若桃花,黑發及腰。


    她身穿朱紅光袖長袍,頭頂掐絲琺琅發冠。她的睫毛忽閃忽閃的在燈光下飛舞,右手同樣飛速翻著一本“城隍戶籍”簿,正十分認真的在一目十行的搜索著什麽。


    她就如此專注的坐在高台的玉案前,如若無人之境。


    忽然她抬起了眼眸,看見我與白無常前後腳飄了進來,便開口說起了話——這是十分奇怪的感受,我分明沒有聽到她的聲音,卻在心中“聽”到了她的聲音。


    “咦?這怎的有個生人魂?”


    白無常轉瞬已飄蕩到她身側低語了什麽,她的眼神由尖銳逐漸變得有些憐憫。


    緊接著她便無視我的存在,繼續翻查著手中的戶籍冊。


    “到底少了哪個,你趕緊再與我說說清楚!”出乎我意料的是,這女子的脾氣與外貌十分不同,性子似乎極為暴烈。


    上一瞬還在翻著簿子,下一刻便將冊子扔在了案前玉桌上。


    一旁的黑無常雖還是那副表情,但他的眼神中卻透露著十分的喪氣:“待我出去時,鍾大人已經將他吃下肚了……”


    “豈有此理!你這樣毫無目標,即使讓我的人找到天亮都找不出來呀!****!”那女子斜睨著眼,口吐著汙言穢語道。


    我看的瞠目結舌,我出生至今還從未聽過如此粗鄙之語。


    白無常一臉“我早已料到”的神情,朝我勾勾手,命令道:“你過來一下。”


    我便又被一陣陰風席卷,往那高台之上直直飄去,直到與那女子麵對麵才站定身形。


    白無常擺擺手對我說道:“關於剛剛鍾大人吃掉的那個鬼,你給城隍大人描述下他的樣子與當時的情形。”


    城隍大人?


    莫不是,這個麵若桃花的紅衣女子便是城隍大人嗎?


    我疑惑的看看她,再看看白無常,再無二話,連忙向她一拜,試探的說道:“城隍大人,剛剛那男子約三十有五的年歲,他被蟲妖啃去了半個腦袋。”


    見他們三人都等著我的下文,我便大著膽子接著說道:“那鍾大人道是他前世作惡屠犬,今生那犬化作妖怪讓他血債血償。數罪並罰,便當下就將他吸入口中……”


    “喔,有數了。洛城,是你們符惕山今天枉死的那幫人裏麵的一個男子!”城隍大人立刻鎖定了目標人物,應是洛城那本簿子裏的枉死之人。


    洛城姑娘聽到召喚,立刻小跑上前將手中名冊遞給城隍大人。


    那城隍大人伸出大拇指舔了舔,便開始一頁頁翻找起來。


    很快,目光停留在其中一頁上,她舒展了神情,同時將那一頁翻轉過來對著我問道:“是他嗎?”


    那是一張黑白畫像,畫的正是那枉死男子生前的容貌,我連連點頭:“就是他!”


    “唔,本來這*東西也沒有來生的啊。我來手書一封,未來在我這就查無此人了。”城隍大人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剛準備提筆書寫什麽,忽然對台下眾人吩咐道:“辛苦諸位,都散了吧。”


    話音剛落,那些人紛紛行禮後便旋身鑽入土中,再無蹤影。


    更神奇的是,原本雜亂無章的案桌上那些筆墨紙硯居然被一把掃帚整理起來,將那些紛亂的雜物分門別類的歸類放好。


    約莫半盞茶功夫,這掃帚連地都清掃完了。


    見我一臉震驚的樣子,城隍大人笑著說:“這是很基礎的偃術,你想學嗎?”


    猛地被問及自己的想法,我瞪著一雙眼睛期期艾艾的回道:“我……我可以嗎?”


    她沒有看我,行雲流水的書寫著,漫不經心的答道:“有何不可?”


    “可是……我沒有眼睛,我要怎麽學呢?” 我念及我的肉身不可視物,便沮喪的垂下了頭。


    “你現在不是能看見嗎?”城隍大人抬起頭瞄了我一眼,說道。


    見我依舊愁雲不展,她麵無表情的解釋道:“你若真心想學,每日子時來我這報到。喔,人就不用來了,魂來就行。”


    “這,城隍大人,怕是不妥……” 黑無常麵露難色,剛想出言阻止。


    那城隍大人斜著眼睛盯著黑無常說道:“我收個小小學徒,都要經過你的同意了?”


    “八弟不是這個意思,城隍大人息怒。他也是擔心您,萬一要是觸怒那位……” 白無常話中意有所指。


    城隍大人忽然猛地將筆拍向玉桌,“啪——”的一聲,筆竟被折斷了。


    隻見她的臉像個氣球那樣充氣起來,那身量也開始變化,從一個小姑娘幾瞬之間竟幻化成了魁梧莊嚴的絡腮胡中年男子——他衣著朱紅官服,頭戴官帽,手持令旗。


    “城隍廟的設立,便是護佑一方土地。不僅要護國安邦,更要懲奸除惡。現下本官僅僅是每日處理這陰司間的‘城隍牒’已不堪其擾。”


    他說著歎了口氣,道:“因這世間女子多淒苦,本官便常常化作城隍娘娘形象示人。”


    “如今看中個女娃兒,要請來幫幫忙,都要看人臉色。這城隍爺,不當也罷!委實過於憋屈!”


    “城隍大人息怒!我兄弟二人權當今日沒來過便是了。”白無常連連擺手,安撫道。


    城隍大人那威武高大的身形具備著十足的壓迫感,那陰沉的眼神飄向黑無常,黑無常連連點頭稱道:“七哥說的是。”


    那城隍大人見此,立刻旋身變回了那麵若桃花的女子。


    而她變回去的第一句話便是對黑白無常吩咐道:“她進不去枉死城的,你們帶著她門口晃悠一圈得了。”


    “這是我的手書,回頭呈給閻王大人即可。”黑白無常恭恭敬敬的接過後稱是後,便準備向城隍大人告辭。


    “將此女的戶籍信息留下。”城隍大人卻沒有放行。


    白無常隻得將抬手,將憑空出現的一頁紙箋雙手遞給城隍大人。


    她略略一掃,眼中已有震驚神色,緊接著她又不知被誰氣大發了,忽然苦笑道:“看來是我這城隍無用。真真是無用!”


    黑白無常並不答話。


    城隍大人對我招招手,示意我上前去,她在我耳邊低聲說道:“明日子時,本官去接你。”


    我點頭稱是。


    接著她便擺擺手,示意我們可以離開了。


    我跟著黑白無常的背影,一如來時那般飄蕩出去。


    走時忽聽得背後城隍大人歎息道:“人虧人,天豈虧人?人負人,天豈負人?……”


    待我們原路返回時,那一路上的神殿均已熄燈,宛若這偌大的神殿隻剩城隍大人一人。


    我與她雖才見第一麵,卻十分願意與她親近。隻因她的那句——“因這世間女子多淒苦,本官便常常化作城隍娘娘形象示人。”


    經曆泉斛村換弟的事情後,我亦覺情愛之中的女子苦不堪言,不止是她,連唐嬤嬤也被這情愛拖累丟了性命……


    那黑白無常出殿後便由白無常打頭陣,黑無常跟在最後。我則被陰風頂著,僅一步之遙的跟隨在白無常的身側。


    離得近了我才發現他飄蕩的步伐有些像在跳躍,卻因沒有雙腿,小腿以下均是飄渺煙霧。


    我們數百人的隊伍便在這滾滾黑霧與旋風中吃力前行著,靜謐無聲,著實嚇人得很。


    這飄著我雖然肉體不累,可卻感到十分疲憊。


    “接著。”白無常忽然向我投擲了一枚什麽。我下意識伸手接過,攤開掌心發現是一顆碧綠的丹藥。


    “此為還魂丹,你魂魄離體時間過長,此丹能助你還陽。過會兒到了枉死城門口,你便不得再入內。”


    “你既已應了城隍大人,那日後我們便會常常相見。”白無常並未回頭,卻向我細細解釋道。


    “是,謝謝無常大人。”我緊緊握住這顆碧綠的丹藥,放在心口。


    -----


    注解:


    城隍廟,屬於道教正一派。


    太歲殿:對應本命神求順星


    三官殿:天官(賜福)、地官(恕過)、水官(解厄)


    慈航殿:眼母娘娘(治療眼疾)


    財神殿:財神(財富)


    文昌殿:文昌帝君(功名利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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