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次日下午,病房。


    童延靠在床頭, 對著手裏的電話好聲好氣說瞎話, “對對對, 房子是我找的,保姆也是我找的, 你帶著老太太先搬, 給我留個屋就行。我托了小田去幫忙,對, 就上回幫我拿行李那個。搬家公司也是我托他找的……什麽?不貴, ……我還能幹什麽, 都是拍戲掙的,沒做壞事, 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鄭總監揚了下眉, 平常這孩子在他麵前要麽就是沒正形, 要麽幾句話不對就炸, 對誰做小伏低時那笑都是蒙了層什麽似的膩味, 算計隻差沒寫在臉上。


    到了這會兒,圍觀童延跟親娘通電話,才看清這孩子真掏心掏肺時是個什麽樣, 話是編的, 但那心肝都要貼上去的操心模樣可不是裝的。


    哪還是個十八歲的孩子,分明是個在家裏頂著梁柱的男人。


    “行行行,我是小王八蛋,回來任你收拾。我這不是急趕著補戲嗎?前天晚上到了外景地, 才想起租房的事還沒跟你說,別等我,等我回來又是半月,那房租可就白瞎了……什麽?我手上有錢,你甭擔心。”


    放下手機,童延抹了把汗,朝鄭總監看了眼。


    接著,伸手抓住拐杖,撐著身子下地,望鄭總監旁邊一坐,“總監!大人!”


    鄭總監手一抖。


    轉頭,童延那神色說是討好吧,又還透著幾分認真,眼睛清亮清亮的,“您看,小田去了,就按我剛才套好的詞說,行嗎?”


    鄭總監忍笑道:“說點好聽的。”


    童延想都沒想,“您老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明擺著是要答應的事,鄭總監又不想應得太痛快,“行吧,我考慮考慮。”


    接著就是周一。


    這兩天聶錚沒再親自往醫院去,手裏握了多少東西身上就擔了多少人的生計,身為公司目前的決策者,把接連幾天的時間全花在一個藝人身上,對他來說是非常不現實,也是非常不負責任的事。


    上午十點半,例行的董事會議結束,聶錚又跟一位董事在走廊聊了幾句,回到辦公室,見鄭總監在等著他。


    正值三伏,但房間冷氣開得很足,透著一股跟時氣格格不入的涼,聶錚進屋後索性把窗子開了一扇,對鄭總監說:“坐。”


    鄭總監先跟聶錚說了下《大荒》拍攝經費審核的事,半個小時後公事說完,又提到童延,“那孩子還真沒打算告訴他家裏人實情,連受傷的事,到現在還瞞著他媽。”


    聶錚眼光還停留在報表的一組組數字上,“正常。”


    那晚得知可能要手術,那孩子第一反應就是自己簽字,為什麽?怕家裏人受驚嚇。這種秉性,指望不上他親自開口對母親說:我以後的發展要一直為你之前幹的那些事買單,所以,咱們才搬家。


    想到這兒,聶錚又補上一句,“不用擔心,他還有野心,就算不明說,也有辦法讓家裏人不壞事。”


    鄭總監笑了聲,“我就是覺得,他年紀不大,人性還玩得挺複雜,他算計外邊人時可半點不含糊,對家裏人還挺孝順。”


    聶錚沒說話,正如他前些天的認識,負著那種出身帶來的不公,童延仍想給自己殺出一個公平,是這孩子身上還剩下的骨。


    但有了這條骨,依然不能否認童延被養歪的事實。


    童延找公平的辦法對別人可不太公平,而且甚至讓人覺得沒道理可講。這孩子像什麽?野獸。


    童延那些行為的本質是什麽?


    用全部力量守護自己窩裏的同類,對外則是,想法設法地掠食。


    周三,童延出院。除了腿還得打兩周石膏,身上其他傷恢複得差不多了,臉上那條劃傷血痂脫了,從眼尾到下巴有一長條平平的白痕,乍一看沒什麽,認真瞧還是能看出。大夫還是給他開了盒去疤藥。


    來接他的除了小田還有聶錚的司機。


    小田辦事挺利索,搬家的事兒一天就解決得漂漂亮亮,還把童豔豔弄得讚口不絕,前幾天晚上,童延跟他媽通過電話,總之,童豔豔對新住處還挺滿意,當然,他這番大費周章,童延估計他媽不滿意也不能說出來。


    在病房收拾的時候,葉琳琅的父親來了,童延讓小田和司機在外間等了會兒,把那天收到的一包錢還到葉父手上。


    葉父推了半天,還是收下了。


    童延知道自己需要錢,所以這錢還得有些肉疼,但拿著更不爽,抓心撓肝地不爽。同樣讓他覺著拿著不爽的,還有聶錚砸到頭上的那十萬。


    有病,真是有病。


    可能怨念太大,上車一坐穩,童延嘀咕出了三個字:“我有病。”


    小田一聽忙著搭腔,“小童哥你好著呐,這腿過十來天就沒事了,你就放心吧,臉上那傷也沒事,我還想等你大紅大紫沾沾光呐。”


    聽到有人奉承,童延心情微明媚了些,立刻笑出來,“你就扯吧。”


    但這明媚裏頭又帶著一股子蛋疼的憂傷,大紅大紫,眼下真是吹牛逼了。


    就他這情況,按鄭總監說的,混個十八線就是安全線到頂。


    甘心嗎?不甘。


    真指望聶錚會給他擔著?拉倒吧,小白花才有那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就衝著被他得罪過那幾回,聶錚不雪藏他就已經是格外施恩了。


    自己悶聲不語了好大一會兒,再回神時,車已經快進市區。


    童延立刻對司機說,“哥,待會兒你就把我送到我家舊房子那吧,我回去取點東西,晚點,自己回新家。”


    見小田要張嘴,急趕著補了句,“去拿點自己藏的東西。”


    這算合情合理了吧,合情合理地不讓人跟著。誰知司機一聽嗬嗬笑,剛出馬路口就打輪把車頭轉了一個向。


    童延往窗外一看,“哥,你錯方向了。”


    司機從後視鏡給他匆匆一瞥,十分爽朗地笑著說:“沒錯,去聶先生家。聶先生吩咐我,要是聽見你提出回舊居,就直接把你帶回去。”


    童延懵了:“……!!?”


    童延為什麽回空出來的舊房子?原因再簡單不過。他每次受丁點傷,童豔豔都哭天搶地塌了天似的,就他現在這瘸腿樣,還不如在舊居空屋子裏待幾天等拆了石膏再回去,大家安生。


    這想法沒跟人說,打死他也沒想到聶錚在這兒等著他。


    二十分鍾後,童延再次站在聶錚豪宅的庭院裏。


    司機幫他把行李提下車,他拄著拐杖傻愣愣地望著麵前華麗雍容的小樓,這次感覺不是他第一次來時的豔羨,也不是前一次離開時的望著就覺氣勢壓人。


    而是……是什麽呢?


    樓上的窗子像是眼,門廊下大門像是張嘴,整棟樓都像是在得意洋洋地嘲諷他:你怎麽又回來了?


    簡直屁話,他為什麽又回來了,那得問聶錚。


    如此一來,聶錚這天晚歸,腳剛踏下車就看見門廊下站著一個人,跟童延第一次來的那晚一樣。不一樣的是,童延這次還拄著根拐杖。


    見人都一瘸一拐地往自己這邊來了,聶錚把腳步加大也加疾了些。


    兩人還隔幾米遠時,他聽見童延叫了聲:“聶先生。”


    久違的聶先生。


    聶錚嗯了聲,略微放慢腳步,就著殘障人士的速度一塊兒往屋裏去,垂眼看看童延的腿,“好些了?”


    童延人還在往前蹭,眼睛一直狐疑地朝他看著,“好多了。”


    上階梯時,聶錚很有風度想要扶一把,可是童延笑了下,也沒笑開,“不用。”接著就當著他的麵,用拐杖撐著地,蹦躂幾下,跳上去了。


    聶錚知道這孩子疑惑什麽,因此進了客廳,把童延安置到沙發坐下,然後自己也在男孩對麵落座。


    見童延那條打了石膏的腿好像怎麽放也不是,伸手把腳凳給他推近了些,“擱這兒。”


    童延也沒虛推,果斷把腿擱上去了。


    望著男孩執著等待答案的眼神,聶錚直來直去地說:“你什麽都不用想,讓你來就是讓你好好養傷,不管以前發生過什麽,你終究是公司的藝人,明白?”


    童延又笑了,點點頭,“明白。”這一層答案他知道。


    但老板把一個小藝人,還是得罪過自己的藝人帶回自己家養傷……


    童延笑容轉瞬即逝,“我要注意些什麽?”比如養好傷用什麽姿勢待宰之類的……


    聶錚也覺得話必須事先講明白,於是嚴肅地說:“做你自己的事,不要在意別人。”


    童延嗬嗬笑,“……我知道了。”這算是……什麽答案。


    因為腿傷不便行動的關係,這次童延的臥室被安排在一樓。可能認床,他這晚睡得格外不安穩。


    恍惚間睜眼,他躺在一個四麵都是青灰牆壁的房間正中央,屋子裏隻有頭頂一盞燈亮著,那燈的白光陰森得駭人。


    他直愣愣地朝天花板看著,突然,濃濃的陰影罩住他的臉。


    視焦拉近到陰影處,他看見了聶錚那張熟悉的臉,神色還格外猙獰。


    他又看見聶錚薄削的嘴唇一張一合,“反正沒用了,殺了燉湯吧。”


    接著,餘光瞥見聶錚胳膊抬了起來,手上電鋸鋸齒血淋淋的。


    !!!!電鋸食人魔?


    童延一下就驚醒了,渾身冷汗淋漓。


    朝窗口一瞟,天色已經透白,天邊還泛出了幾絲晨曦的微紅,他才長舒了一口氣。


    腦子逐漸清醒,困擾他一晚的事又纏上頭了:聶錚到底做的什麽打算?真不怪他沒出息,上次在辦公室他用那種方式換兩人撇清,才從這走出去,聶錚守諾即使鬧繃也不給他小鞋穿。


    可是,前些日子,聶錚救了他一次,得知他的背景還沒拿他當棄子,這兩回下來,悔諾他也不好說什麽了。


    不拿他當棄子,是因為,可以把他留給這兒看心情折騰?童延又想到那幾百遍八榮八恥,越想越覺得沒毛病,那位的手段一向獨特,他真是算不準自己什麽時候踩雷啊,媽的!


    算了,童延心一橫,幹脆扯起被子蒙住頭。能用挨折騰換一條路走,他也算是值了。而且,換到別墅養傷,他占大便宜了!占大便宜了!


    不管心裏多忐忑,寄人籬下還心安理得白吃白喝,在童延眼裏總是沒臉的事。


    於是,聶錚這天清早從泳池回來,人還沒到樓梯口,就瞧見個身影一瘸一拐地從廚房出來,空出的手還端了盤切好的水果。


    就一直望著童延吃力地蹭到餐桌邊上,把東西放下。聶錚用了半分鍾反省自己無良資本家的形象,為什麽那麽深入人心。


    他身上還裹著浴袍,在客廳停留太久很失禮,但也顧不得了。


    聶錚大步過去,“童延。”


    對麵男孩抬起頭。


    聶錚讓男孩在餐桌邊上坐下了。


    也好,那就從利益關係談,聶錚組織了一下語言,對童延說:“你現在當務之急就是專心養傷。這些事有人做,我自己也能做。你自己想想,你是我公司的藝人,行動不便還積勞,萬一落下什麽後遺症,損失是不是更大?這個道理在我家是,在你自己家也是,你得學著計算成本。”


    計算成本。


    吃完早餐回房,童延還在想這句話,也是,這座房子裏頭住著的,從園丁、司機到老保姆都對他不錯,也真沒指望他做什麽事,聶錚這次好像也是。他在外頭吃力蹦躂,也就是幹吃不做,麵上和心裏過不去。可現在他腿傷著,哪是講究這些的時候,就算挨宰,他也得養好自己再挨宰。


    於是,不管多閑不下來,童延還是在房裏安靜了好幾天,好在,周四,宋導那戲的劇本送了過來,這下他不用閑著了。


    但周末,午飯過去,聶錚就回了家。


    庭院裏一派熱情洋溢的勞動場麵,老板和園丁都在院子裏伺弄花草,女秘書還在清掃院子。童延一見,自己在房裏是真待不住了。


    他拎了幾瓶水送出去,也沒回房,就倚著路邊的景觀石坐下來。這一片已經打掃過,坐著也不耽擱人。


    聶錚就在對麵花圃搗騰那些盆盆缽缽,童延扯了個話頭:“這些都是蘭花?”


    聶錚手中鏟子小心地紮進泥土裏,“有幾盆不是。”


    這陣子,童延沒像上次一樣天天一出大戲,他挺滿意,就該如此。童延那會兒每天撞到他麵前曲意逢迎,何必?輕薄了自己,他也不樂意消受。


    眼神止不住朝男孩望過去,童延坐在陽光下,本來皮膚又薄又白,這樣一看,就算明知這孩子的殺傷力,聶錚竟莫名擔心人要化掉。


    他壓低眉頭,“別在太陽底下坐著。”這可是八月末。


    童延回之以為微笑,不在太陽下坐著,怎麽在主人麵前刷臉卡?不管老板要拿他怎麽樣,同一個屋簷下住著,連著幾天跟聶錚連照麵都不打一個,那也不成啊!


    於是打了個哈哈,“成天待空調房,曬曬挺舒坦。”順手擰開了水瓶蓋子。


    正在此時,女秘書從路上過。


    童延見她來,打了個招呼。餘光突然瞟見一團棕色的小東西撲騰撲騰地衝著自己這邊來了。本能地偏開身子躲,手一個不穩,瓶裏的水濺了自己一身。


    女秘書就大驚地見那麻雀飛過去,忙放下手裏的東西,“你腿濕了沒?”


    童延說:“腿沒事。”隻是上衣前胸位置濕了一大片,這次又是白色布料,一濕就透出了裏麵的肉色。


    這樣一鬧騰,聶錚也站起來了,朝傷病員打量片刻:“腿真沒事?”


    童延搖頭,“真沒事。”


    接著,聶錚看一眼童延濕了一半的身子,又瞧了瞧自己腳上的泥,對女秘書說:“你扶他回房換身衣服。”


    童延又想不通了,大夏天的,濕就濕了,這水又不髒,換什麽衣服?但聶錚本人每次遊完泳,都非得穿浴袍回房,特別講究,於是他撐著拐杖站起來,“我自己能行。”


    同樣想不通的還有女秘書,把童延送到客廳再回來,她到聶錚身邊蹲下,“他十八歲,也算成年人了,為什麽連回房換衣服這種事你都要管,別說濕了怕著涼,這麽大的日頭,幾分鍾就曬幹了。”


    聶錚說:“周整點好。”


    女秘書笑了笑,“以前他犯錯,你告訴他就行了,你嚴肅些說,他也未必敢逆你的意,你為什麽非要讓他背八榮八恥把他扳過來?”


    聶錚說:“這樣對他好。”


    女秘書又問:“他住這兒,明明咱們隻要麵上能過去就行,你為什麽一定要‘為他好’。還有,辦公室那天,你哄他出去就行了,後來事情怎麽會變成那樣?”


    聶錚怔了。是,他為什麽會那樣?他明明發自內心地抵觸隨便的xing關係,更抵觸xing交易,可他居然自己把童延給上了。


    為什麽呢?他發怒。為什麽發怒?因為童延的節操再次刷新了他的認知。可這個男孩節操如何跟他關係有多大?不按他想的走,就能到讓他怒火中燒到一下丟掉自己操持的程度?


    聶錚點頭,把手中鏟子放下,接著不緊不慢地扯下橡膠手套,沉聲說:“我明白了。”


    女秘書懸著的心這才落了回去,本來冒犯老板挺犯忌,也就是衝著聶錚能自省她才敢開口。


    望著老板高大挺拔的背影,她長長歎一口氣,承認吧,你就是個,控製狂。


    而聶錚回到樓上,衝完涼,兩手撐著洗手台,對著鏡子打量自己許久。


    他不喜歡身邊人不按他的章程辦事,他一直知道。


    但關於童延的這次,他做得太過了,這是第二次,他有這個認知。


    僅就辦公室事件,童延固然挑釁過他,可那邊是個十八歲的孩子,他是個三十歲的男人,再怎麽樣,他也不該用那樣的方式表達憤怒。


    而且,由始自終他隻是憤怒?不是。


    那天他一共做了三次,每次都是剛發泄完就硬了,怒火中燒還是yu火中燒連他自己都分不清。


    那孩子固然嘴強,整個過程身心都是痛苦的,這個,前些天他已經知道了。可他……


    人審視自己真是件無比艱難的事,聶錚覺得他真有必要重新認知一下自己:那天,不管有多怒不可遏,他yu望也相當激烈,真是燃燒一樣的激烈,童延越是掙紮,他征服的本能愈加旺盛,直到最後,錯了方式的懲罰都已經不再是懲罰,他就是在施暴。


    應不應該?不應該。童延怎麽樣童延的事,而他這個教人持身端正的男人,就真是借著懲罰之名逞了一回獸/yu,即使怒著,身心都有微妙陰暗卻又強烈的暢快感。


    素來自律的聶先生不允許自己留著一個這樣的汙點不作為。


    於是十分鍾後,他穿好衣服到了樓下,徑直到那個房間門口,抬手敲了敲門。


    聽見屋裏的人應了聲,他一手推開門。


    童延本來正靠著床頭看劇本,見是他,立刻伸手去摸拐杖,“聶先生。”


    作者有話要說:  他倆以後在床上。


    聶錚很紳士地問:“可以嗎?”


    童延說:來啊。


    然後聶錚抽了條領帶把童延手給綁住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為了聶先生的恩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青雲待雨時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青雲待雨時並收藏為了聶先生的恩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