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把扇子合上,指尖盤玩扇柄竹骨:“我想,此番我們並不用著急前去。想要弄清這幾個問題:雪塵被咱們擒獲了,他該如何處置?九枝燈若是發現雪塵被囚,是否會派人來救他?咱們是分兵前去,還是浩浩蕩蕩一齊開過去?這些問題都要細細商議才是。況且小陸前些日子受的傷不輕,養一養元氣也是好的。莫急,莫急。”“……能不急嗎?”周北南嘟囔著,“你也說過,世界書借你之手,寫下的並非碎片的確切地點,而是能夠獲取碎片消息的地點,萬一那碎片曾出現在無頭之海,後來被人取走了,那又該怎麽辦?”徐行之悠悠道:“不論鑰匙碎片是被取走了,還是仍在無頭之海中的某處,我們總能從無頭之海之中得到一些有用訊息。”這是世界書指明的,無需懷疑。陶閑遊魂似的從高塔晃回來時,就像一隻漂亮又纖弱的小紙人,飄飄蕩蕩,好像腳都沾不了地,隨時都會隨風飄走。曲馳親手搭建的小塔已經頗具規模,他為了給塔添些色彩元素,跑到了數十米開外挖掘黃泥。周望則盡忠職守地蹲在她幹爹搭建的塔邊,生怕側旁裏殺出些小型野物,叼咬壞了他的塔。她順便還領了曲馳的命,一手水一手泥地捏起了代表他和陶閑的小人兒,捏得很是賣力,好像想通過這樣的賣力來忘卻一些人或事。陶閑輕手輕腳地走到她身側,用夢遊者的腔調緩緩道:“阿望,折些漂亮柳枝來裝飾,看起來會好看些。”周望聽出些不對勁,仰頭一看,也顧不得手裏的小人兒,挽住陶閑的胳膊,抵住他紙片似的迎風打晃的身體:“幹娘!”陶閑搖搖欲墜,但竟是站穩了,沒真的跌摔下去。又是一陣風過,飄飛的衣物在陶閑胸前勾勒出肋骨的清晰形狀。周望不曉得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陶閑隻在塔與河之間打了個來回,竟就瘦得下巴都尖了出來。但是除了蒼白了一些,陶閑與往日的陶閑也沒有太大區別,甚至還有心對她露出一個溫煦的笑容,讓周望愈加疑心自己方才是不是錯看了什麽:“快去折些柳枝。我隻是有些頭暈,不打緊的。”陶閑向來身子骨弱,這十幾年來大病小災從未斷絕,氣喘之症相當厲害,肺與心的狀況也不大好,時常走著路都要喘起來,周望便當他是犯病了,見他佯作無事,心中生焦,先扶他在一處溪石邊坐下,又把自己的外袍披在他身上,細心地掖了一掖,才跑去找曲馳。陶閑低著頭,先看自己的雙腳,又看自己稀薄的影子,直到一個更高大的影子把他的影子鬆脂似的覆蓋包裹住。曲馳抱人的時候,動作很輕很柔,幾乎是把陶閑當易碎品來對待:“不舒服嗎?”陶閑額頭浮著一層細碎虛白的冷汗,曲馳用滌幹淨的手取出手帕,濕漉漉地在他額心擦拭,那珍之重之的模樣,看得陶閑心中發顫。他捉住了曲馳的手。這個動作已耗盡了他所有的勇氣。往日,他對曲馳百般崇敬,從未膽敢有過主動的軀體接觸,以至於他現在覺得自己像在握著一團熊熊燃燒的火。曲馳好脾性地由他抓著,說:“手好冷。我的熱。你握緊,好好暖著。”他誤會了陶閑抓住他隻是為了把他當做手爐,而陶閑也並未多加辯解。周望喚來曲馳後,便乖乖依陶閑所言去摘了柳枝。……有幹爹在,幹娘不管有多難受都能平複上許多,她又何必強自陪在身側礙手礙腳呢。陶閑握住那團火,恍惚間燙得眼淚都要下來了:“曲師兄,待我真好。”曲馳瞧出陶閑與平日略有些不一樣,但他尋不著像樣的詞匯語句來表之述之,隻好說:“不夠。”他覺得自己還不夠好,本來還能更好一點的。……這不得不讓曲馳產生了一些說不清的遺憾。陶閑臉上笑影愈重:“曲師兄為何要待我如此好呢。”這個問題對曲馳而言就太過複雜了。然而對於陶閑的問句,他都是要回答的,不然不好。於是他歪著腦袋,費力想了很久:“需要理由嗎?”“不需要嗎?”陶閑眼裏有淚光,笑容卻很溫暖,很容易就能讓人忽視他冷白色的病容。曲馳終於想到了一個理由。……一個自從他抱著陶閑爬上無頭之海的海灘時,就長長久久盤桓在他腦中的一個理由。他說:“你很重要。”很快,曲馳就發現這個回答似乎並不能讓陶閑滿意,因為他的肩膀開始抽動,眼睫間大滴大滴渾圓的淚水落下,砸在鬆軟的溪泥上,飽和的泥土吃不進水去,隻好勉為其難地留下一個個淚坑。曲馳手忙腳亂起來:“……你別哭呀,哭什麽?”陶閑哭出了聲來:“我很重要。為什麽啊?”可問題的答案,他剛剛已經知曉了。陶閑從來不是癡愚之人。相反,因為從小被嫌棄、被擠兌,他對很多事情要比尋常男子甚至女子都要敏感得多。落入蠻荒後,曲馳對他無來由的寵護時時令他幸福又惴惴。他總覺得曲馳對他太好了,好得讓他心慌。而當他栽翻在陸禦九房間外,驚恐萬狀地看到從自己左胸內透出的金光時;當他動彈不得地趴伏在房間外,忍著心髒的劇痛聽房中諸人議論起關於神器碎片的事情來時,他已根據他們的議論,拚湊出了一個屬於他陶閑自己的真相。——曲師兄被打入蠻荒的那一日,他雖已遺忘了許多細節,但他記得有一個坐輪椅的男子,在和一個錦服華裳的俊美男子喁喁片刻後,突然指向曲師兄,叫囂著什麽搜身,似乎某樣重要之物在曲師兄手中掌握著。繼而就是一陣天翻地覆的混亂,在混亂間,陶閑隻覺心口像是被突兀地戳上了一枝蘸滿鬆油的火把,倏地一下燃起滔天之火,痛得他隻來得及聽清曲馳在自己耳邊低呼的一聲“不”,便墮入了徹底的黑暗間。而剛才的試驗,已經替陶閑印證過,自己體內與徐師兄體內,均含有蠻荒鑰匙的碎片。至於碎片何時入了他的身體,大概便是在那次火燒之痛時吧。這樣想來,他果真是對曲師兄很重要的。——自己本是世界書碎片的容器啊。曲師兄對自己的精心嗬護,對自己的溫存體貼,現如今都有了答案了。他眼裏漾著淚光,唇角卻掛起了笑意。這麽多年過去,他一直在暗暗愧悔自己這副病軀殘骨,拖累了大家太多太多,如今,自己總算是有了作用了。但與此同時,他又抱著一絲微茫的期望,期望徐師兄他們能在無頭之海中找到碎片,就像他們前三次一般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