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為憑溫雪塵那副謹小慎微、恨不得把每件事均算計得麵麵俱到的性情,會阻止他這個冒險的做法,誰想他隻在短暫思忖後便附和道:“……可以。”離了青竹殿,溫雪塵靠於輪椅後背,似有倦意地掐著鼻骨。十三年過去,他原先就青中藏雲的發絲徹底化為一頭白發,青玉發冠收束之下,倒顯出了幾分清雅如雪的意味。有弟子見他枯坐於階前,便來問詢於他:“溫師兄,你還好嗎?”溫雪塵從沉思間脫身而出,反問:“四門之間可有什麽要事,需得山主馬上去處理的?”弟子道:“回溫師兄,近來無甚要事。”溫雪塵再問:“沒有嗎?”此人也算聰敏靈慧,聽溫雪塵將問題連問兩遍,他便明白了過來,細想了想,道:“回溫師兄,近來有弟子看到有流散的丹陽弟子在首陽山一帶出沒,已有人去調查此事了。”但溫雪塵對這個回答並不很滿意:“還有嗎?”“還有……”弟子把諸項事務在腦中轉過一遍,“對了,最近有一叛道血宗弟子,正在濱陽一帶流竄,吸人鮮血,豢養血蠱。山主已令我們前去追緝。”“前去追緝的弟子可是他的對手?”“此人已修至金丹三階,普通弟子自然難以對付,然而……”“好了,進去稟告山主吧。”溫雪塵道,“你便說,血宗這麽多年不曾作亂,此時有一個掐尖冒頭的,山主如果不親自出手、嚴懲於他,難免會有人群起而效仿之。……但你勿要提及是我讓你傳話的,你可明白?”這弟子聽此吩咐,心中略有躊躇,但他轉念一想,自從他入山以來,溫雪塵便跟隨在山主九枝燈身側,一應事務,山主均是全情信任於他,想也不會做出故意坑害四門之事,便應允下來,進入殿內。在近夜時分,陪徐行之在幻境中用過飯,九枝燈方才離開山門。在他走後,溫雪塵搖車進入青竹殿內,將手搭在朱砂硯台之上,催動靈力。溫雪塵知道,九枝燈一旦有事出門,便會在飯菜酒水裏摻雜些靈力,讓徐行之早早睡了,否則萬一他閑來無事,出去找酒友閑逛,而九枝燈不在身邊,便很容易露出破綻。一直以來,九枝燈為徐行之殫精竭慮、量體裁衣,製造了一方桃源鄉,將他困在其中,叫他做了十三年的美夢。現在,是時候讓這個夢醒來了。溫雪塵一直對洗魂之術的效用存疑,而徐行之現如今親筆寫下了孟重光的名字,這無疑觸動了溫雪塵最深的那層憂慮和忌諱。——徐行之是不是已經想起來了?若是他當真想起了過往之事,那他必定已察覺了這個世界的真相,隻是佯作不知,對九枝燈虛與委蛇而已。在此之前,徐行之雖然無從得知自己體內藏有世界書的事實,然而如果九枝燈對他書寫話本之事橫加阻攔,以徐行之本人的靈慧聰穎,萬一猜測到了一二,那便真的萬事休矣。這些話,即使與九枝燈條分縷析地說來也沒有用處。九枝燈的感情會讓他分不清是非黑白,輕重緩急。既為他的幕僚,有些事,溫雪塵便合該為他代勞。他隱藏氣息,在一片漆黑中踏入瓦舍。院側生有一串串澄黃小花,花香清冽,沁人心醉。院牆外的燈火華影投入小院中,經由院牆阻攔分割,將院子一切兩半,一半陰黑,一半明亮。溫雪塵沿著這條分割線,緩緩朝屋中行去。沒花多少時間,他便來到了徐行之房中。那人已經睡熟了,毫無防備地抱被而眠,絲毫不覺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麽。溫雪塵坐著眼前人為自己親手做的輪椅,無聲來到他的身側,他並不恨徐行之,但為了大局著想,此人還是死了來得更幹淨些。思及此,他一揚袍袖,青玉輪盤旋轉飛出,懸於徐行之頸間。輪盤轆轆空轉,隻要稍稍施加力量,便足以把他的腦袋割下。然而,不知為何,輪盤轉過百餘回合,溫雪塵卻根本下不去手,許久未有反應的心髒也隱隱抽痛起來,難受得他雙唇青紫,手指抖了一陣後,他咬牙再一擺袖,將輪盤重新納回袖間。由於身中靈力的緣故,徐行之依然睡得酣然,無知無覺。溫雪塵扭背過身去,撐住輪椅邊緣,抵按住胸口,強自穩下神來時,再看向徐行之,卻覺視線模糊不已。他微微愕然,抬手一擦眼睛,竟發現指尖沾上了透明的水液。溫雪塵猛地扯過輪椅,搖出屋中,直到堂屋裏坐了許久,才勉強控製住了情緒。……不行,他必須要……一想到要親手殺掉徐行之,溫雪塵就反胃痛苦得厲害。但仍有一絲理智在支撐著、提醒著他,既是來到此處,他便不能輕易縱了徐行之去,再拖延下去,什麽樣的事情都可能會發生。稍稍定神後,溫雪塵環視屋宇之間,少頃,心中驟生一計。這裏雖是九枝燈捏造的幻境,然而仍屬四門境內,而前段時間,九枝燈因諸事繁雜,便將蠻荒鑰匙的管控之權交與了他。左右溫雪塵身體欠妥,輕易不會離開風陵,他處事又向來穩妥,將鑰匙放在他身上,倒也安全。溫雪塵撫一撫腰間錦囊,思量一番,便重新折返回屋中。……他有了一個一箭雙雕之策。回到床前,溫雪塵將兩指並起,調運靈力,驅散了加諸在徐行之臉上的障目之術,露出了真容。十三年來,徐行之都錯看了這張華茂春鬆的長相,隻當自己生了一副普通容顏。